159、镜中花(二)
潜修寺中如今分了几层, 山谷和半山坡都留给没入门备选弟子,外门进修半仙以御剑,于是统一在处活动。靠近内门处有一座山, 山壁上加出了不洞府,效仿三岳山, 以人造小秘境隔开, 彼此不会互相干扰。
周楹住在山顶,云淡时候,回头能见整个潜修寺山谷,往前能眺望三十六峰……只是曾经住过丘字院被山谷中密林遮挡, 不知这一届分派给了谁家子弟。
端睿一点头,时光在她上永远是凝滞,她又将问过话重复了一遍:“眼中所见, 是样?”
这一次,周楹没有搪塞,直白地回道:“殿下灵光黯淡, 遍体蒙尘, 如不闭关清修,恐不长久。”
这话基本上等同于指着别人鼻子说“印堂发黑, 阳寿将近”, 谓无礼至极。
端睿却毫不在意, 平静地说道:“能见道?”
周楹着她道:“还有人是如何削足适履。”
端睿嘴角动了一下,似乎是笑了, 她一拂袖,掀起清风,落进山谷中,惊动了澄净堂铃铛。
夕阳余晖刷在澄净堂竹林上, 淹没了许人过路。
奚平对着菱阳河愣了半晌,避过好几辆冲他“哔哔”乱响车,有点茫然——当年他光脚跑过画舫渡口都拆了。
崔记依然占着菱阳河西最繁华地段,外墙已经追赶着人们日月异喜好翻过好几轮,要不是门口锦鲤小标,奚平差点没认出。饶是这样,它依然露出了力不从颓势,冷冷清清。
满街跑蒸汽车上不挂灯笼,也不出是谁家,车里招摇而过张扬面孔没有一张眼熟,金平纨绔都不知换了几茬。
最后,他是靠着青龙塔才摸回了丹桂坊。
石板路换了车道,丹桂坊也大变了样子,三哥说侯府修了园子,不知为,外墙和前后门却没有一起翻,旧得有点突兀。
奚平里无端起了情怯,在门口徘徊半晌,本能地想找熟悉人,这才发现周楹和白令都没回他信。
他正觉得有些不对,便听见门响,侯府里出一个男人,三十岁,大脸盘,穿长袍蓄短须,颇为气派。那男子正给一帮家丁小厮分配着活,门房点头哈腰,一口一个“张爷”,对这位颇为巴结。
听说老管家吴乐泰去年没了,奚平猜,这能是管家。
人事本就有代谢,奚平对管家也没有意见……他只是无端有点不是滋味。
许是感觉到了他注视,管家无意中往奚平向瞟了一眼,只一眼,登时便如遭雷击。
他一双细小眼睛几乎瞪圆了,怔怔地盯着奚平了良久,从舌根里挤出一声:“……爷?“
奚平感觉这位兄台被肉挤一团五官有些熟悉,便朝对一笑,道:这是谁着?
不等他想起,那圆脸男子便不顾形象地撒腿向他跑,被门槛绊住,险些摔个大马趴。门房和家丁们忙冲上扶,那男子却近乎气急败坏地甩开了他们,失态地跌撞到奚平跟前,开口带了哭腔:“爷!是爷回了吗?”
他“噗通”一声跪了下:“我是号钟啊!”
奚平几乎要往后退开半步,号钟已经膨胀了编钟,他被这儿时伙伴上携岁月砸了脚。
不等他回过神,便有人往府里报了讯,奚悦第一个越过众人冲了出,然后是侯爷、腿脚已经不太灵便崔夫人……
百丈红尘一口将他吞了下去。
灵山上,周楹收拢神识,听见端睿大长公主古井般毫无波澜声音。
“清净无情道是上古传承,‘太上忘情,忘情而至公’,因此历被视作三千大道之祖,乃玄门根基。只是这一道异常艰难,古无蝉蜕。我师尊殒落于升灵中期,当年她正照例与诸弟子讲经,皆是照本宣科,没有半句异语,话说一半,忽然面露微笑,合眼仙逝——在我之前,她已是清净道中得最远一位了。”
她话音略微一顿:“至于我,应该也出了,我大限将至。”
周楹回道:“是。”
端睿又道:“入此门者,七情不染,尘缘断绝,爱憎皆散,想清楚了吗?”
周楹没有立刻回答,朝东边略偏了一下头——那是金平向。
奚平为免惊扰青龙塔,回金平时收敛了气息,丹桂坊动静却压不住。
庞戬落在街角路灯上,远远望着灯火通明侯府,没有贸然打扰。当年魍魉乡一别,经年龌龊被揭开了一角,又给劫钟匆忙地盖在了无渡海底。周楹像魔物在人间投影一样横空出世,支将军至今锁着飞琼峰,牵涉其中小小半仙死生谜,让仙山讳莫如深。
人间行没有上天入地资格,然而他嗅到了山雨欲潮气。
庞戬往庄王府向了一眼,见白令那半魔纸人不知时候现,也在远远地望着侯府。
庞戬嘴唇动了动,传音道:“听说……”
白令面无表情地冲他竖起一根手指:嘘,不要吵,难得欢聚。
奚平只庆幸己没有道,恍惚间,忽然也有点明白为何凡间亲人离世之前,玄隐山不大鼓励内门弟子入道筑基。手足无措间,他忍不住病急乱投医地懦弱了一回,又隔空喊周楹救命。
周楹没听见,收回视线,他对端睿大长公主一点头:“嗯。”
“无渡海之劫因我而起,至而终,想必也是冥冥中数。”端睿大长公主着他,上灵光忽然黯淡了些,有那一瞬间,她那冰雪般不老不变容颜下露出了一丝疲态。
她已经八百岁了。
“有此道中,所有先辈都没有天赋,清净道等很久了。”她伸手一点周楹灵台,“跟着我。”
周楹耳畔“轰”一声,年时群魔吸髓之痛、广韵宫中无数个不眠之夜、荒诞小曲、血腥味、雪酿味、腐烂气息、外祖母上温暖老人气息……许这些年已经潜藏尖锐情绪一起涌上,他灵台剧烈震荡着,一时喘不上气。
但他并没有躲,一寸一寸地检视着他路,听见上古遗音注入神识。
激愤、怨毒、欢喜、期盼……便挨个凝固了,冻不再喧嚣冰雕,陈列在他灵台上。周楹猝然回头,见灵台上似乎了一面镜子,镜中有形如癫狂己,有大哭大笑己,诸形态,都被镜面隔了开,牵动着他绪东西都在镜中,继而消失了。
他路澄澈一片,一生从未这样平静过。
抹除了所有干扰,每个生而不幸、带着顶级灵感降生人毕生苦苦追索疑惑,就这样明白地落在了他眼前。
周楹倏地睁开眼。
奚平三次没有得到他回音,终于警醒,收敛神识猝不及防地扫过整个金平,立刻捕捉到了庞戬和白令。
庞戬倒抽了一口凉气——这是升灵!
白令转想,却被一道灵光钉在了原地。
灵山上,端睿大长公主手中托起筑基丹,却迟迟没递给周楹:“到清净道了,到了?”
周楹眉宇间假惺惺情与挥之不去戾气尽去,朝她摇摇头:“殿下,我不能说。”
端睿先是一愣,随后她像是明白了,眉倏地裂开,脸上遍生褶皱,满头白发。她周灵气将宽大袍袖鼓了起,窗外闪过电光。
然而只一瞬,她又将一切异样都压了下去,将筑基丹递给周楹,轻轻点点头:“果然。”
与此同时,金平七座青龙塔吓坏了似,铜铃乱震,庞戬悚然道:“奚士庸,……”
他话没说完,一道影白虹似射穿云霄,朝玄隐山飞掠而去。
靖州正在下暴雨,浓云竟被那影生生撕裂开,正忙着疏通水道人们茫然抬头。
仙门重地潜修寺法阵被徒手撕开,正在乾坤塔里上晚课小弟子们在地震中惊恐地见罗师兄坐了个屁股蹲。
奚平无视玄隐暴怒镇山大阵,直接闯了进去,堪堪撞上端睿大长公主结出屏障前顿住脚步。
山巅灵光闪烁,红霞如缎——有仙人筑基。
灵骨是先天,与血脉有关,周家一代一代地选择后,先天灵骨几乎了家族特产。
但顶级灵感不是。
它似乎同血缘没关系,很随机地落在人群里,能是皇亲国戚,也能是贩夫卒——后者活下就了。
甲等灵感是天才,当凡人逢赌必赢,修行事半功倍。顶级灵感却好像是诅咒,生平一个比一个坎坷,因此各有各疯癫……就好像冥冥中有种力量,在堵这些泄露天机者嘴。
每一个负这种诅咒幸存者,临到头,都是要朝这世间讨要一个交代。
王格罗宝远远地着濯明,里这想道。
濯明在用一把小刀往己上刻人像,雕工不佳,没人得出他刻都是谁。
画完一副,他就在血淋淋画像上长一张嘴,跟己对骂。
这会儿那嘴在骂“逆徒”,想必刻人脸是悬无,满口污言秽语。
王格罗宝冷眼旁观,感觉这无论如何也不像蝉蜕圣人……像濯明己投注怨恨。
濯明听着那谩骂,先是不吭声,整个人在皮开肉绽中战栗着,随着悬无画像越骂越激烈,濯明整个人抖了一片秋风中落叶。终于,他陡然大叫一声,一刀下去剜了那画像眼,像是将那刻在他己皮上画像当了真正悬无,直到将那画像涂得血肉模糊,他才脱力似往海水中一躺,任凭血水弥漫开。
此时,他们在南海上一座无人岛上。
南海上有许这样岛礁,涨潮就消失,退潮时便从四面八露出。
开启南海秘境失败以后,王格罗宝就带着他硕果仅存一小撮蜜阿修士逃到了这样一座小岛上……岛礁深处,是大笔灵石与仙器。
蜜阿修士们正在养伤,王格罗宝缓缓到濯明边,忧虑地俯温声问道:“要丹药吗,还是想让我陪待一会儿?我觉得好像很孤独。”
濯明躺在水面上,双眼直眉楞眼地着天,喃喃道:“……省省,滚。”
王格罗宝没滚,还丝毫不嫌弃地坐下,将腿泡在了满是血海水中。
濯明眨了一下眼:“不如想想怎收拢丧家之犬。赵家东西被们蜜阿族长偷藏起这,陆吾又不是不会算账,这会儿说不已经跟凌云仙山合作通缉了。”
王格罗宝叹了口气:“天不遂人愿。”
“那还不快去找那些蠢货族人?”
“不急,”王格罗宝远远地了一眼狼狈蜜阿修士们,声音低得像海风,“蜜阿族长勾结外族,公然反叛、豢养邪祟,破坏凌云山地脉,让无数人流离失所。作为被他们豢养邪祟,我现在回去,在族里能服众吗?族人也会恨我。”
濯明一只眼珠从脸上转到了侧面,向王格罗宝:“意思?”
“仙山吃了这大个亏,不会善罢甘休,陆吾要是为了赵家事找上门去,仙山就有由发难蜜阿族了,等他们发泄得差不,我再回去,族人然就知道跟着谁有活路。”
濯明尖锐地笑了一声:“哈,真是南蛮第一贼烂肺之徒。”
王格罗宝不为所动,摊开手:“至于陆吾,他们肯会上凌云山,因为我在族长偷藏东西里找到了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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