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4、尾声(二)
陶县外, 因为铭文缺失,正在崩塌的天地凝固了。
《陶闻天下》散落在各地的“耳目”们完全不明所以,但不耽误他们立刻将消息打包回了陶县——这是他们的传统, 弄不清发生什么事的时候,就一五一十地将自己所见所闻一股脑地传回去, 交给徐先生汇总拿主意。
这家草报的核心人物几乎都是陆吾, 拿到各地传回来的消息,风驰电掣地跑进小巷找人,被临时拼凑的野乐班子和看热闹的乡亲挤得进不去,遂冲里面喊:“徐先生, 咱家外面的书记员说,灵气异动好像突然停下了!”
人们一边帮着七嘴八舌地往里传话,一边津津有味地跟着咀嚼。
“新消息!新消息!山区‘地龙’不翻个了。”
“我说怎么安静了。”
“据说昆仑山雪崩也停了……”
“南蜀呢?不是说他们那边跑出来一堆灵兽?”
“跑了的可能没辙, 只能亡羊补牢了。”
“要命,可别游过来。都说现如今的驭兽道不行,只知道挑威风的灵兽养着斗法, 把其他灵兽圈起来使唤下人伺候, ”一个常泡茶馆的老大爷即兴针砭别国时弊,“老祖宗传统都丢了, 这能好得了么?迟早出事, 瞧瞧!”
早些年, 凡人说出这种话是不可思议的,妄议仙人是大不敬, 仙人听见了,不庇护了怎么办?
然而陶县禁灵八年,大家感觉“仙人不庇护”也挺好的。
陶县有很多“尊长”,很容易分辨。反应迟钝不知道躲车的, 走在路上老想踩点什么的,明明也不残疾、就是一举一动跟聋了瞎了一样的……都是修士。他们既不安,又带着冷眼旁观的傲慢。
当年一个麒麟卫都能吓得小商户们魂飞魄散,如今大家反而盼着接待这些修士——这帮人个个人傻钱多,特别好宰。
外加草报上整天一堆玄门中恩怨情仇小故事,评述起三千大道来跟点评稻种差不多,此地居民耳濡目染,也渐渐跟着口无遮拦起来。
“徐先生,”方才一个吹唢呐的撂下乐器,问道,“怎么回事啊,是不是跟咱们有什么关系?”
“那你可有能耐了,”陶二奶奶翻了个白眼,转向赵檎丹,“徐先生,是不是跟咱太岁有什么关系?”
小院里、墙头上的人们闻声,纷纷将目光投向了院中的转生木。
奚平低下头,看向那一堆被他卷回来的铭文。
在千年的灵山系统压制下,像当年那种万民同心,在剑宗道心基础上架起昆仑神山的事,已经不可能再发生一次了,北绝山外那套古铭文成了唯一的“天书”,得到了,就能在旧规则崩塌后,让太阳月亮围着自己转。
眼下的情况是:奚平被一番吹拉弹唱拽回了陶县,无意中将这“天书”扯掉了一角。现在隐骨那里的铭文不全了,隐骨不知为什么被陶县排斥,外面改天换地到了一半,不尴不尬地卡在了那里。
不知道惠湘君有没有料到,她当年最终放弃了用望川盗取北绝阵外古铭文,八百年后,破法反而成了一部分古铭文的藏身之地。
与此同时,奚平也被困在了破法里——没了隐骨,转生木失控,而陶县禁灵,他也不能捏个纸人出去活动,除了跟他心意相通的本命琴,他现在发不出任何声音。
从潜修寺到陶县,他从凡人到半步蝉蜕,到头来还是身不由己,只能用琴蜜音跟人通消息。
“太岁,”赵檎丹敲了敲转生木树身,“有章程吗?”
感恩伟大的飞鸿机,奚平敲了一串琴蜜音给赵檎丹:没有,根本看不懂,陆吾联系玄隐山,我要外援!
奚平不敢太乐观,外面是南北两大陆,五座灵山和无数转生木……而陶县在地图上只有芝麻大的一个小点。
接着他试着跟赵檎丹讲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然而此事说来话长,涉及古铭文,张嘴都不一定能说清楚,何况蜜音和暗号?俩人一个变着法地往外抠字,一个连蒙带猜,数次鸡同鸭讲,将围观群众们都听出一脑门热汗。
幸亏大小姐在禁灵之地修行八年,如今心性已经稳得非比寻常:“别着急,陆吾去传信了,不管怎么说,眼下看还没到火烧眉毛的时……”
她也不知道是被谁传染的乌鸦嘴,话没说完,被太岁琴的一声闷响打断。
赵檎丹心里一跳:“喂,怎么了?”
奚平一时拨不动琴。
神识是可以变形的,但那需要精力维系。自然情况下,人们会保持自己最熟悉的存在状态——也就是跟真身一致。
奚平在破法中的神识就是他自己的模样,而就在刚刚,他神识所化的右臂突然毫无征兆地断了。这不是他主动变形,是外伤,奚平骤然抽了口气,太岁琴音一下乱了。
破法里不会有什么东西攻击他神识,剧痛之下,奚平立刻反应过来:这是伤在他真身上的!
他神识被隐骨卷走,完全不能自主,借破法躲到陶县,真身还在南海。奚平一开灵窍就与隐骨相伴,只要神识不灭,他身体可以一直再生,不像别的修士一样身死就玩完,难免缺几分防备意识——特别是升灵以后能随时和转生木互换,他有恃无恐,身上甚至没留什么防具!
肉身碎,神识也会遭到重创,而且隐骨会生出新的身体,如果他本人的神识恰好在这时候和隐骨分开,那身体算谁的?
而肉身与神识密不可分,身上的伤一定会反应在神识上,如果他粉身碎骨,没了隐骨的神识能不能熬过去还两说!
且说南海,姚启和常钧幽幽转醒,正碰见从转生木的树苗里出来的奚平。俩人还来不及高兴,就见奚平突然脸色大变,整个人晃了一下,一头栽倒在地。
常钧:“……我指望他是来捞人的,没成想是来碰瓷的。”
“不管了,先走。”
姚启的芥子早在混乱中失落损坏了,不然转生木树种也不至于掉一地,幸亏常钧的还在。他俩迅速搜罗了其中仅剩的升格仙器,总共还剩三件升灵阶的:一艘形如大鱼,可以假装自己是灵兽的潜水船;一片镀月峰风格明显的护身叶子,两三个人挤一挤将将能卷住;还有一把奚平亲自存了升灵剑气 的火铳。
常钧一咬牙背起奚平:“幸亏我……我灵窍已开,这大能身光灵骨就好几百斤……子明,你干什么呢?”
姚启一道符咒搜过周遭,将散落在附近的几颗转生木树种翻出来收进荷包里——常钧稀里马虎的,芥子里没存树种。
“以防万一。”习惯做最坏准备的姚启说道,“走!”
常钧吃力地扛着奚平钻进大鱼肚子里,赞叹道:“你可真是逃荒的一把好手,思虑周全!”
却不料这回的“周全”有点要命。
升格仙器入水隐蔽极了,连海里乱窜的活鱼和灵兽都没察觉什么,他们甚至惊险地与沉寂的九龙鼎擦肩而过。
“九、九九龙……娘耶,吓吓吓吓死我了……”从九龙鼎身边游出百丈远,没敢喘气的常钧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姚启也长吁口气,脱力似的靠在一边。
这时,常钧忽然指着他腰间荷包道:“哎,士庸,你醒了?”
姚启低头一看,奚平本人无声无息的,自己荷包里的转生木树种不知什么时候发了芽,枝芽长得飞快,转眼撕裂了凡锦织造的荷包。
常钧苦笑道:“你醒的真是时候,就想让我背你是……”
他后半句话淹没在一口凉气里——就见那发芽的转生木吃错了药一样,毒蛇似的袭向了主人!
奚平的右臂被树藤擦过,顿时断了,软绵绵地垂了下来。
要不是常钧还没来得及把人放下,下意识地拖着奚平躲闪了半步,这一下能把他人打穿!
“怎么回……子明小心!”
姚启的荷包炸了开,转生木的枝条仿佛喷发的岩浆,疯狂地生长,继而搅动起周遭的灵气。
它并不会用符咒,只是将灵气逼成刀子一般锋利的风刃,斩向奚平和常钧。
奚士庸……在砍奚士庸?
姚启蓦地退后一步,一道引火符咒甩在了荷包上,可惜无论是奚平真身也好,发疯的转生木也好,都是正经八百的升灵后期,半仙的符咒拍上去跟挠痒痒一样!
常钧仓皇躲闪,也不知是该把奚平身体扔了还是搬走:“他为什么自己砍自己?这到底是树有问题还是人有问题?士庸!喂?奚师叔,我说你能打声招呼吗?说句话……暗号也行……我的娘,子明你干什么呢!”
只见姚启从怀中摸出唯一一件能打人的升格仙器——那火铳,他扣动扳机,毫不犹豫地用升灵的剑气打向张牙舞爪的转生木,同时一把拍开“大鱼”腹中的出入口。
海水和灵气骤然涌了进来,南海中无端多了个大漩涡,转生木被这一枪打飞了出去,正好穿过鱼腹落进海里。姚启二话不说扑上去,一把按下鱼腹上的机关,升格仙器应声关闭。
几乎在他封上鱼腹的瞬间,已经粗如巨蟒的转生木树藤甩了上来,结结实实地撞在鱼身上。
升灵的鱼身竟被那树藤撞出了裂缝,姚启将身上所有灵石都镶进鱼腹法阵中,那大鱼形的小船一顿之后,离弦之箭也似地从树藤中蹿了出去。
常钧一头撞在坚硬的鱼腹腔上,嚎道:“等、等等啊!你怎么知道有问题的是树不是人?万一是他身上有什么不妥,遭邪魔入侵什么的,神识进转生木里诛邪呢……别帮倒忙啊!”
姚启一把接住常钧脱手的奚平:“帮什么倒忙!奚士庸‘诛邪’也好,被邪诛也好,什么时候会连你一起砍?你忘了当年他为何要半偶拿铭文砸他吗?”
常钧一呆,但还不等他说什么,大鱼猛地一震,那发疯的转生木在海水中搅起了成千上万道见血封喉的灵气刃,鱼身被砍中了。姚启和常钧眼睁睁地看着升格仙器上法阵灵线崩裂,海水和树藤一起钻了进来,将那潜行深海的大鱼缠住了!
而此时,天上的蝉蜕们还没散场——无间镜的突然消失,似乎唤回了昆仑掌门的神智,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倏地抽身后退:“慢着,武凌霄!你先……”
晚霜的剑风打断了他的话音:“我师父到底在哪?!”
昆仑掌门回忆起了什么,脸上眼中血色尽褪,仿佛成了个男鬼。其他三个蝉蜕不远不近地让开剑锋,隐晦又防备地彼此看了一眼,一边关注昆仑秘辛,一边不约而同地将神识铺了出去,查看本国情况。
然后所有人的视线就都被张牙舞爪的转生木吸了过去。
现如今没有人不认识转生木,离海最近的凌云掌门最先反应过来:“先拿下那南宛邪祟!”
说着,他老人家一道符咒率先打在了转生木上。
凌云掌门虽然是蝉蜕修为,符咒一道却不算太精通,他把转生木当奚平化身,料想此人不过刚升灵,一时轻敌。
蝉蜕符咒入水,南海都沸腾了,那从深海里长出来的树却只是微微一震,浑不在意!
凌云掌门脸上的表情一时间难以形容。
悬无却突然“咦”了一声:“那是什么?”
只见那嚣张的转生木可能是被蝉蜕符咒刺激了,树干上有铭文闪过——世上只有昆仑掌门见过的、致命的铭文!
昆仑掌门只守不攻地让过了晚霜几剑,本想说什么,余光瞥见海底巨树上的铭文,他脑子里那根方才清醒的弦顿时崩断了,恍惚中,仿佛听见了自己的剑撕开祝兰泽后背的声音。
经年的梦魇落下,愧疚、悔恨与懦弱浇灌的心魔种开了花,晚霜剑被他周身狂暴的灵气弹开,掌门的瞳孔几乎缩成了针孔大。
“不……不是我……”他透过扎根进灵台的心魔,“杀他的不是我……”
一个声音引诱着什么似的问:“那是谁?”
谁侵染了你的灵智?谁把住了你持剑的手?谁逼着你谋害了自己一手带进玄门的亲师弟……
有什么在勾着他的视线,往灵台上那颗古老的道心上看,昆仑掌门浑身发起抖来,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但他不敢直视。
他突然大喝一声,甩脱武凌霄,一剑斩向树身上的铭文——是北绝山外的妖风怪雪,是迷人神智的北绝阵,也可以是雪地里那些诡异的铭文……总之不可能是他的道心!
转生木这次不能无动于衷了,树身生受了昆仑掌门那千钧之剑,树干上铭文缺了一块的地方拦腰折断,枝杈散开,被它抓住的鱼形仙器趁机溜了出去。
然而不幸的是升灵品阶的鱼身承受不了蝉蜕的剑风,扫了个边就分崩离析。
三人立刻掉进了海里,一道剑气划过奚平后背,血扑了姚启一脸,连着海水一起呛进了他肺里。
陶县破法中的奚平只觉自己仿佛被人一分为二,眼前一黑,心口中什么东西飞了出去。
姚启被那一口升灵的血灌进肚子里,经脉中灵气骤然暴涨,电光石火间,他超常发挥,打出了一道明显超出半仙水准的符咒,在海水中凝成了一张护盾,虽然也是一碰就碎,但已经足够他拿出最后一件升格仙器——那片叶子,将三人裹在其中,从妖藤和剑气的罅隙里钻了出去!
破法里的奚平短暂地晕过去片刻才清醒,等了好一会儿,身上没有了新伤,料想转生木杀他一击没中,姚启和常钧应该是反应过来了。
没想到,他的小命居然挂在了两位半仙同窗手上。
奚平苦笑了一声,听见赵檎丹已经有些急的声音,刚想回她,目光凝固住了。
方才他神识被重创,从心口里飞出去的是一团小火苗。
那是在水里、在冰里烧了八百年不灭的永明火,破法与望川之源。
此时,火苗明显微弱了一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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