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3章 活着
“阿威那边怎么样了?”
叶先生沉声道:“没有任何消息传来。”
李老沉默了,凝望着莲台中的男人。
那白光入腹,那白发飘飞,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化为森寒利刃,击碎了腹中失去活力的脏腑。
李老全名李富贵,名字很土,曾遭同龄人取笑,后来取笑最厉害的家破人亡就消停了。
在上一辈手中继承了丰厚的家业,几十年兼并成为顺城乃至辽地屈指可数的大地主,操控千万人的生死悲欢。
后来局势变换,为张大帅效命,又在日本人手底下做了些活计,阅历丰富,人老成精。
数年前嗅出时代变换,已经着手变卖田产,目前家财一半在田地,一半在产业。
李无眠攻城时,偷偷给日本人送物资。
待明教取下顺城,又第一个贡献余下田产,坚决响应杀鬼子分田地的号召。
为此明教还赠他进步地主四字,嘉奖其为顺城土豪乡绅带了好头。
此刻,万民之中的李富贵,仰望着盛开的红莲,如同定格的木雕。
颌下灰须在暖风中飘扬,沾染了颗颗红雪,暖意弥漫体表,枯瘦胸腔之中,却是塞满了玄冰。
以至于那一双精亮瞳孔都为之涣散。
太恐怖了!
太夸张了!
这明教的明尊,莫非真是那天上神佛降临人世?
李富贵身魂颤栗,思绪竟飘忽起来,他年少时是正宗的纨绔子弟,嗜淫好极。
在冬日一次彻底的疯狂之后,被其父丢进院内结冰的池中。
臀下砸碎薄冰的刺痛,严寒入侵肌体的绝望,是穷尽一生都无法抹去的印记。
“李老,李老你怎么了?快看!那李无敌!”叶先生的声音将他从回忆中救出,李富贵打了个冷颤。
事到如今,他可以确认一点,任何阴谋诡计,都无法对那个男人生效,只会加速自身的灭亡。
乍然不可置信的睁大双眼,涣散的瞳仁几乎缩成黄豆,猛地蹦了起来,竟有三尺之高,可吓了叶先生一跳。
只听他布满褶皱,犹如树皮的嘴唇念念有词:“倒也,倒也!”
待得李无眠从那空中落下,李富贵竟是忘了周遭的百姓,姿态缭乱,手舞足蹈。
“倒了!真的倒了!天助我也!天公助我!”
……
李无眠倒下的那一刻,仰望的民众如潮水般涌来。
然高处不胜寒,神人远望之,离他最近的民众,是百米?还是千米?
那都已无足轻重。
李无眠下坠的那一刻,夏彤闭上双眼,她回过头去,淡粉的发丝一瞬间便乱了:‘以后该怎么办?’
没有了这根天柱,她也无法避免的化为弱质女流。
或许她的能力足以维持现状,但失去李无眠,并不仅仅是失去一个领袖,那股意志也将一并失去。
那时,去了色彩的明教,真是他希望的吗?
“李兄,唉。”
无根生踏前一步,又很快收回脚步,怜悯的望了眼每跑一步,都会留下一个红色脚印的宁建木。
他知道,一切都是徒劳的。
盯着那颗坠落的流星,目中竟有些湿润,结束了吗?一切都画上句号了吗?
是啊,都结束了。
“明尊!”偏偏有人无法接受这个结果。
宁建木尖利的嗓音,将寒风割裂,如出笼的猛虎,逐电的雷鸟,他张开双臂,期望自己就站在羽化台下。
他想要接住那个男人,哪怕只留下一具失去温度的尸骨。
可他能做到吗?他做不到,尽然肌腱迸裂,血肉溶解,他也做不到。
他跪在地上,呐喊着:“明尊。”
“明尊……”回音千万,俱都无望,在民众的目光中,他已然立足高天。
跌落的后果为何?
为何如此的残忍?留下一具尸身,竟成了奢望。
“明尊,你不该死啊!”行就将木的老人,一屁股坐在地上,失声痛哭,这短暂而漫长的人生,经历了太多太多的苦难,见到生平中难能可贵的光芒,质疑他,谩骂他,相信他,却又残忍的看他逝去。
这一辈子见过如此之多的人面。
从没有这样一张,愿意为卑微的存在流干最后一滴血。
“把我送走,让明尊回来吧!”老迈的哭喊,妇人的垂泪,汉子的哽咽。
婴儿推开了母亲的胸膛,扯开嗓子哇哇大哭,那口角间乳白色的汁水,为何透着深沉的悲苦呐!
一切的一切,都在重新刮起的寒风中消弭。
“太惨了。”
叶先生微微感慨:“是啊,真是……”
李富贵眉目舒展,皱纹展开,一如枯树逢春:“我觉得,此情此景,不高歌一曲,难以抒发心中之情。”
“这,李老还通音律?”叶先生暗惊,环顾四周,每一缕空气,都浸透了悲恸,无人注意二人。
“略懂一二。”
叶先生迟疑道:“不太合适吧?”
李富贵微微一笑:“这有什么不合适的,叶先生先来起个头,一定要应情应景。”
叶先生为难片刻,架不住李富贵情真意切的目光,轻咳一声。
“那好,就在李老面前献丑了,好运来那个好运来,好运来带来情和爱,好运来我们好运……”
叶先生越唱越是小声,生怕引起旁人的注意,情意倒是给了七八分,毕竟确实是大喜事。
但他的情意,显然不能让李富贵满意。
“你是唱给蚊子听吗?有气无力,情意这块也不到位,你们这届年轻人八太行,让我来。”
叶先生小吃一惊:“嚯哟,看李老这架势,大的要来了。”
李富贵傲然一笑,大吼一声:“嘿!”瞧那涨红的老脸,声带估计要和他分家。
叶先生一个机灵,眼睛乱瞟。
“今天是个好日子!心想的事儿都能成!明天又是个好日子!好日子那个好日子!嘿嘿!”
李老一开口,就知有没有。
还引得一些个不知名角落的合唱,在寒风中显得尤为震耳。
叶先生心惊肉跳,可奇怪在于,仍是没有人注意他们。
天塌之日,蝇蛆之声何足道哉,偏偏有些蝇蛆呐,太看得起自己了。
叶先生拍手叫好:“余音绕梁,三日不绝。”
李富贵一脸满足之色。
意犹未尽:“这个歌,要定成咱们的歌,明天顺便也立个节日,咱们的节。”
叶先生自然没有异议,正要附和。
砰!
李无眠坠于地面。
两人神色顿时收敛,李富贵知道,自那个男人落地那一刻起,他们这个腐朽的阶级,又将顽强的生存一段时日。
虽说毁灭不可抗拒,却有了足够的时间脱胎换骨,如同老树焕发新芽。
待他日,会以一种新的面貌,出现在世人面前。
而没有那个男人存在,世人将受到长久的蒙蔽。
叶先生目光闪烁,他倒是想去看看现场,不过是没有这个机会了,太多人随着他坠地一并倒地,真是脆弱可笑。
在这烈烈寒风中,在这凄凄冬日里。
太阳躲在云层之后,没有温度的白光照耀顺城,沙哑的哭喊,凄怨的咒骂,绝望的乞求,天地回响。
叶先生皱眉:“略是喧嚣。”
李富贵微微颔首:“死人而已,这四海之大,哪天不死人呢?”
两人相视而笑,一个慈眉善目的老人,一个温良恭俭的长辈,这才是常态,是他们的面貌。
方才疯癫,不过一时心神失守。
只因那个男人的死,代表着一切,都结束了。
“哎呀!是不是都想我死啊?躺地上老半天了,怎么不见来个人扶我一下?”
这一道声音,是如此的猝不及防。
仿佛无尽混沌中绽放的第一缕曙光,划破沉沉的夜幕,又似沙漠深处流淌的一线甘泉,光是声响就让口中充盈甜美的滋味,又或许,只是个劳累过度的男人,累趴在地上,发出一些微不足道的牢骚。
李富贵顿时凝固,他听到的,是雷霆的审判,仅仅窥见雷光的一角,浑身上下的骨头便作齑粉。
他的身体往后倒去,成为了一个逆行者,却并非独一无二,就在不远处,老人停下了沙哑的哭喊,安详的沐浴着温暖白光,妇人哼唱着温柔的歌谣,婴孩吮吸着清甜的乳汁,男人们则化为奔流……
当夏彤几人从百姓中钻出,台下的人已然站立。
他嬉笑怒骂:“我还没死,半晌才来人扶我,我要是死了,是不是都没人扶了?”
声音昂扬如故,却透着沉沉的虚弱,他也并没有掩饰什么,那脑后白发再无杂色,那一张铜面惨白胜骨。
无根生心湖激荡:“李兄……”
李无眠惊奇眨眼,发现新大陆似的:“你怎么哭了?”
“你如果死了,我自是难过。”无根生坦然笑道,眨一眨眼皮,那目中晶莹顿时化去。
“明尊!”
“建木,你这是?唔,给蚊子咬了!”盯着宁建木往外嗞血的小腿,李无眠啧啧称奇,可叫人大挠其头。
夏彤轻笑道:“没事就好。”
李无眠微微颔首。
忽而头颅高抬,略过三人,在一丈之外,奔流停顿,人头攒动,一条又一条的游鱼跃出水面。
却都是默契的保持着沉默,生怕那只是一个梦,动静大了,便惊扰散了。
无根生道:“大家都希望亲眼见你一面。”
李无眠咂咂嘴。夏彤道:“他一时半会怕是动不了。”
无根生微讶,走上前来,在身旁蹲下,他一挑眉:“你这是?”
无根生笑道:“我这肩头,挑不得李兄肩头所挑,挑个李兄,倒是不成问题。”
他爽朗一笑,忽然身侧又有一人。
“建木,你该休息会。”
“蚊子咬的。”
“好。”
两人便载着他,走向盼望的人们。
原地的夏彤,不禁露出笑容,恬淡而美好,心中又有盘算,此次关东日寇接近一半的空军覆灭顺城,往后……
“想要我死,没那么容易!”
他骄傲的向世人宣布,平静的潮面顿时掀起骇浪惊涛,又随着那夏然而止的话音熄灭。
一瞬间,空气都化为灰白的颜色,直到有轻微的鼾声响起。
于是晴空万里,波澜不起。
明尊。
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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