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3,咖啡,皮包和小调
173,
武器和弹药重新打包,装进了马车。
沉甸甸的包裹压在怀里,格兰特再生不起别的心思,婉拒了戴平安领他们去犰狳镇参观一番的邀请后,带着几十名雇来的护卫,踏上了返回黑水镇的行程。
今天的太阳还没有落山,快马加鞭的还能再赶一段路,在野外休息一晚后,他们能在明天天黑之前赶回到黑水镇。而那个时候,离戴平安答应见面的时间已经只剩下两天。
格兰特必须早点把这一消息带给那一位,毕竟早一点回去,那一位才能早一点做好准备。
也不知是因为抱在怀里的皮包太重,还是心里有事,晚上在路边扎营休息的时候,奔波了整日的格兰特居然一夜没睡,最后更是抱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在傍晚时分赶回了黑水镇。
等他安顿好一切,抱着皮包独自来到城镇中心时,天已经彻底黑了下来。街边的路灯被点亮,昏黄的光芒驱散了这座城市街道上的阴暗,也将格兰特走动的身影在潮湿的地面上映的摇摆不定。
踏着干净整洁的街道,经过热闹非凡的酒吧和剧院,他在与平克顿侦探大楼只有一街之隔的门口停下,犹豫了几秒钟后,为了今后的生计还是轻轻的叩响了门环。
里头很快有护卫开门把他迎了进去,两分钟之后,他拘谨的站到了一张黑檀木打造的办公桌前。洁白无瑕的蕾丝桌布上,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已经准备多时。
格兰特让自己尽量不去关注桌上的那杯咖啡,把目光放到了端着咖啡,坐在桌子对面的黑水镇银行现任行长,平克顿安保公司副经理,兼黑水镇副镇长——贝特·罗宾森先生身上。
“他答应了?”
伴随着金属和瓷器轻轻碰撞的轻响,副镇长年轻的声音在对面响起:
“是的,先生,如您所料,他居然真的答应了!”
格兰特兴奋的点点头:
“三天,不,两天以后,他会亲自来到犰狳镇和邓巴警长见面。”
“做得好!”
副镇长笑了,手里端着的咖啡和小勺也放到了桌上。
如果布商堡军营里的任何一人可以站到这里,就会惊奇的发现,这位新上任没几天的副镇长贝特·罗宾森先生居然跟贝克特·罗宾森上校,不仅名字上只有一字之差,就连相貌都长得一模一样。
这不是上天的巧合,
也没有什么双胞胎兄弟,
因为罗宾森依旧还是罗宾森,
所以贝特,
就可以是贝克特!
当戴平安自以为他已经把贝克特上校困在了新奥斯汀的西部,以悬赏一万美元为诱饵,准备发动犰狳镇里的无业人员大举搜捕的时候,人家早在几天以前,就以名字里扣几个字母的方式,轻而易举的成为掌握黑水镇经济和武力的重要人物。
这就是人和人之间的区别。
戴平安败了,
败了就是败了,前功尽弃,付诸东流。
到时候哪怕死无全尸,遗臭万年都能算个体面的下场,就怕死的灰飞烟灭般,没人知道,也没人在乎,无声无息的连点响动都没有,就像新奥斯汀荒漠里被风吹跑的风滚草。
贝克特上校输了,
东山再起,卷土重来,简直是易如反掌,
不,
怎么可能算得上是东山再起,人家就从来没有下过山。这个山头不舒服了,脚步轻轻一迈,就在另一个山头坐稳,依旧傲然睥睨的高高在上,以泰山压顶的方式把下面的踩回去。
通缉令?
那就是糊弄山下的一个幌子,别说是假的,就算是真的又如何,在人家眼里也依旧是个笑话。
格兰特怎么样,法国哈乞开斯武器公司在美国的代理,一笔生意成千上万的赚,还不是呼之则来,挥之则去,最后也得把挣到的钱乖乖的带回来。
“罗宾森先生您正是料事如神啊,姓戴的那个劫匪检查的果然很认真,每一箱武器和子弹都没有放过。如果不是有您临走时的提醒,说不定我就回不来了,”
说到这,一夜未睡的格兰特借着这股兴奋劲,把一路上紧抱在怀里,此刻还带着体温的皮包摆到了桌上:
“不过那小子并不知道,咱们已经把价格提高了三成,他想不吃亏都不行。好久没有接过这么痛快的生意了,这么多的钱,您不知道我一路上有多么的小心,我刚一回来就急着给这边送了过来……”
格兰特的声音越说越低,兴奋过头的他忽然发现对面的贝克特上校用一种厌恶的目光冷冷的盯着他,准确一点来说,是盯着皮包放下时,从包上掉落在桌面上的几粒微尘。
黑黄色的尘土卡在洁白的蕾丝桌布里,分外的显眼。
“对、对不起,我可以弄干净,马上就好,马上……”
他一把拿起皮包,可为时已晚,跟着他奔波了一天一夜的包裹已经在雪白的桌面上留下一圈黑色的印记。
格兰特伸手就要把桌布上的尘土清理干净,可这哪是心急火燎的他一时半会儿能做到的事情,结果沙土还没抠出来,反倒是心中一急,把黄褐色的汗珠子也滴了上去。
“够了!慌什么,一张桌布而已,你那么紧张干吗?”贝克特嘴上是这么说的,但皱起的眉头并没有解开:
“你们交易的时候,他还说了什么没有?”
“有有有!”
为了弥补自己刚刚的失误,格兰特连淌到脸上的汗珠都不敢擦,将他和戴平安交易时的谈话一字不差的复述了出来,终于让一脸蔑视的贝克特上校笑出声来:
“挑起战争,赚得更多?他有那个资格吗?他有那个本事吗?哼哼。”
一边哈着腰,格兰特一边也陪着一起笑着,可下一刻,贝克特上校就一改脸上的嘲讽,用审视的目光盯紧了他:
“你笑什么?你有资格笑吗?难道你觉着自己有这个资格?”
“不、我没、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这个意思就好,你要记住,你是因为有了我们罗宾森家族的允许,才可以在这个地方售卖你的那些垃圾,我们不同意,你一根毛都卖不出去!”
“还挑起战争,没有我们答应,你在这里呼吸都不可以,明白吗!”
“是,是,我明白,没有您的庇佑,我什么都不是。”
“明白就好。待会儿留下一万六,剩下的你自己拿回去应付公司吧。”
“一万六!?”
“怎么?你觉得一万六很多吗?光凭你卖给姓戴的匪徒武器子弹这件事,我现在就可以按照通匪的罪名把你抓起来,明白吗!”
“可那不是……”
“不是什么不是,”贝克特上校从椅子上一跃而起:
也许是两天一夜没有睡好的缘故,格兰特觉着自己的脑袋这会儿转得特别慢,许久才从一片茫然中清醒过来,结果第一眼,就看到了贝克特上校愤怒到要吃人的目光。
“没有、不、是我错了,先生,谢谢,谢谢您的指点,”
格兰特的脑袋里仍然嗡嗡作响的鸣叫着,可他还是依照本能,将认错的脑袋低到了不能再低的地步:
“一切都是我的错,谢谢,谢谢您的大恩大德。”
卑躬屈膝的格兰特用唯唯诺诺的态度,终于换得贝克特少校收敛火气,坐了回去。可正当他以为一切都已经过去的时候,贝克特上校又拦住了想转身离开的格兰特。
“既然你知道自己错了,那就把它喝了吧。”
说着话,贝克特上校一指格兰特面前,已经凉了许多的咖啡:
“这一趟你也辛苦了,喝了暖暖身子吧。”
“还要喝?”
格兰特的脑子一下就清醒了,反倒是声音颤动了起来。见他有些迟疑,贝克特上校的语气稍稍缓和了一些:
“我知道你刚刚说的是实话,我也相信你,但是呢,你终归是从那边回来的,对不对?喝掉它,对你好,也对我好,明白嘛!”
“明、明白,那我在这里,现在就喝?”
格兰特此时连说话都不利索了,终于引起对面的不耐烦,
“不然要等到什么时候,快一点。”
“是,那我喝。”
两只手颤颤巍巍的拿起咖啡,浓郁的香气混合着某种说不上来的味道像两条毒蛇一样,顺着他的鼻孔钻进去,勾起他脑海中某些可怕的回忆。
贝克特上校用冰冷的目光在对面看着他,犹豫再三,格兰特咬了咬牙,还是举起杯子一饮而尽。
也就在他把咖啡咽下去的时候,办公桌的对面传来了小勺子在杯子边缘按照某种节奏,轻轻敲击的声音。清脆的声响仿佛有某种魔力,让喝过咖啡的格兰特在不知不觉中就睡了过去。
脑子睡了,但人依然还直直的站着,类似进入了某种梦游的状态。
在贝克特上校的引导下,格兰特开始讲述他这一路上遇到的所有事情。凡是能记住的,或是记住了但一时之间没有想起来的,统统一个字连着一个字的在贝克特上校面前,毫无保留的吐露出来。
就像是昨夜喝了一大桶的冰镇威士忌,又像是在梦里被人敲开了脑袋,等格兰特先生因为头部的剧痛从无休止的幻境再次醒来,第一眼看到的,已经是明月高悬的天空。
挪动着僵硬的脑袋左右看看,远处的路灯像天上的月亮一样,忽明忽暗的闪烁着,晃得他两眼生疼。不等他弄明白怎么回事,强烈的恶心就从胃里泛起,结果又是一滩酸水吐到了胸前。
这一口出来,格兰特又清醒了不少。
脑仁跟胃里依旧一抽一抽的疼得厉害,但脑海中的那些记忆就像碎了一地的彩绘玻璃,在他的拼命回忆下,将喝下咖啡之前的事情,一块一块的拼凑了起来。
下一刻,他就从地忽然上坐起,四处寻找起来。结果找了好一番,才在自己的身下找到那只瘪了很多的皮包。
翻开一看,里面还有钱,只不过是从整整两万美元减去一万六之后,变成了两千元。
“哼哼……”
格兰特无奈的笑着,这就是代价,就跟刚刚那杯差点要了他命的咖啡一般,都是寻求罗宾森家族庇护,取得贝克特·罗宾森先生信任,可以为其做事的代价。
这样的咖啡一周前他已经喝过一次,
味道很好喝,而且能让喝下去的人毫无保留的敞开心扉,将自己过去做过的事情说的清清楚楚,也能将内心的意愿展示的明明白白。
一杯咖啡,既交出自己的把柄,也展示内心的诚意,一举两得。
就是副作用免不了有些严重,上一杯,让精神十足的他在床上躺了三天,这一杯,他还能活着醒来已经算个奇迹,又何必在乎还剩多少钱呢?
代价是很苛刻,也很惨重,但如果不是被放回来,成为算计戴平安的工具,这个机会他恐怕抢都抢不来。
又在坚硬的地上温存了一会儿,格兰特先生这才挣扎着爬起来,朝着路灯亮着的方向踉踉跄跄的走了过去。
等寒冷且潮湿的海风吹醒了脑袋,他这才发现原来自己刚刚躺着的地方,就是黑水镇的某条的巷,而他又在不知不觉中,走回到了黑水镇的大街上。
此时的时间难以确定,但寒冷的街道上只有格兰特一个人,两侧的建筑已经陷入了黑暗,就连黑水镇剧院会亮到深夜的彩灯也跟着熄灭。明黄色的路灯倒是依然亮着,把格兰特孤零零的影子在冰冷的街道上拖出老长。
撑着疲惫到了极致,下一刻就要倒下的身体,饥寒交迫的格兰特先生拖着沉重且蹒跚的步伐向镇子外走去,结果没走几步,嗓子里都快要冒烟的他就注意到了修复还没有一个月的黑水镇酒吧。
原本热闹非凡的酒吧早已经打烊,只剩下酒吧深处的一点灯火,透过落地的窗户映出朦胧的光芒。
有灯就有人,有人就有水。
两千美元,买不来先进的速射炮,也换不回十挺重机枪,但砸开一个酒吧的房门还是没有问题的。等格兰特先生想明白这一点的时候,他已经用自己沉重的身躯撞到了房门之上。
门还没有上锁,结果就是格兰特摔在了酒吧的地上。
等他再爬起来,发现昏暗的酒吧大厅里只有三个人,一个酒保,站在了吧台深处;一个乐手,正借着昏暗的灯光摆弄着钢琴;还有一名侍者,在关好房门以后,将瘫软的格兰特先生扶到了吧台边上。
“水,给我水。”
扶着吧台,勉强撑起身体的格兰特先生将一张五美元面额的巨款拍在桌上。
金钱的威力,很快让他感受到了来自生命之源的滋润与清凉,一连喝了五杯,才让他自己感觉到又活了过来。
抬起沉重的眼皮,重获新生的他才注意到酒吧里的不正常——
昏暗的酒吧里安静的可怕,明明只有他们几个人,却感觉好像有几十双眼睛在暗地里盯着他!
吧台里,一脸煞白的酒保也没有收走那张巨额钞票,而是在完成倒水的工作后就紧贴着后面的酒柜站好,仿佛吧台外面,格兰特的身后有什么恐怖的威胁一般。
也就在这时,他身后的钢琴突然响起。
是那名乐手在演奏,但钢琴发出的声响却异常的难听,被吓了一跳的格兰特起初以为是自己头疼的缘故,可晃了晃脑袋后,却发现不是那么一回事。
不是他的原因,也不是钢琴的问题,是那名乐手弹奏的有毛病。僵硬的手指断断续续的把琴键挨个摁下去,别说什么初学者,简直就跟没学过一样。
更令他没想到的是,对方居然还能就着这九不搭八的钢琴声哼唱出来:
“哦,苏珊娜,
你别为我哭泣,
我来自阿拉巴马,
带着心爱的五弦琴。”
就连哼唱,都翻来覆去的就是那两句,可熟悉的声音却让格兰特先生从椅子直接瘫软到了地上。
“你……你……”
指着乐手的背影,格兰特半天说不出第二个字,他甚至希望是那杯咖啡的副作用还没有过去。可不管是磕疼了的膝盖,还是酒吧冰凉的地板,都告诉他眼前的这一切不是幻觉。
也就在这时,难听到自己也无法忍受的乐手终于停了下来,哼着《哦,苏珊娜》这首小调,慢慢的把头转向了格兰特,在昏暗的灯光下,露出一脸森然的微笑:
“不好意思,刚学这首曲子,请见谅。”
“你……你不是两天……你什么时候来的?”
看着出现在面前的戴平安,差点把舌头咬掉的格兰特终于把话说了出来。
“我嘛,一直跟在你们后面,也就比格兰特先生你晚到半个小时吧。至于他们,”
说着话,戴平安一指酒吧黑漆漆的二楼:
“已经来了好几天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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