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排练
周萍是最难演的......他的行为不会获得一般观众的同情的,而性格又是很复杂的。演他,小心不要单调,须设法这样充实他的性格,令我们得到一种真实感。还有,如若可能,我希望......化开他性格上一层云翳,起首便清清白白地给他几根简单的线条,先画出一个清楚的轮廓,再慢慢地细描去,这样便井井有条,虽复杂而简单,观众才不会落到雾里。演他的人要设法替他找同情(犹如演繁漪的一样),不然到了后一幕便会搁浅,行不开。——民国二十五年曹禺徐容听着郑融老爷子的分析,在偶尔的跟于振视线对碰的当口,轻笑了下。年前,他们才合作过,于振在《雪豹》当中出演陈正伦一角。只是他发现于振笑的却有点勉强,但他没多做留意。此时郑老爷子正讲着老院长在世时,关于《雷雨》的只言片语。以经验而论,郑老爷子和濮存晰应当是人艺的演员当中对《雷雨》最有发言权的,郑老爷子演了几十年的周朴园,而濮存晰子承父业,都曾出演周萍这一关键角色。等郑老爷子说完,濮存晰道:“郑老师这说完了,各位也都谈谈对各自对于人物的看法,正好郑老师也在,要是有不合适的地方,也好请郑老师帮忙指正。”他说着,伸手指着穿着长衫,正襟危坐的徐容,道:“徐容,你先开始吧。”徐容将手中的笔放下,想了一会儿,才道:“这一个多月以来,其实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如果,我是说如果,没有那么多的巧合,并且周萍也没有开枪自杀,而时代环境又没有发生太大的变化,周萍最终会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小书亭徐容上来抛出的问题,把所有人全给问住了。因为周萍确确实实地死了,时代环境也确确实实地发生了巨变,没有人会考虑如果他活着,最终会如何。徐容笑着道:“我想,他很大的可能,会变成另外一个周朴园,也许,周冲随着年龄的成长,会逐渐的变成周萍,最终同样变成周朴园的模样,这不单单是由他们自身能够决定的,而是礼教、生活环境把他们变成了那个模样。”郑融安静地听着,见他突然住了口,道:“继续。”徐容摊了摊手,道:“没了。”“没了?”会议室内的所有人,抱着和郑融同样的疑问,濮存晰是让他谈对周萍的看法,可是他只预测了一下本不存在的未来,然后就没了。“是啊,没了。”“为什么没了?”徐容想了想,轻轻地摇了摇头,道:“不太方便说。”郑融看着他为难的模样,极为突兀地笑了,好一会儿,才道:“那下一个。”濮存晰、张万坤愣愣地瞧着郑融呵呵笑着随手揭过,一时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老爷子,几个意思啊,隔辈亲也不能这么明目张胆吧?当初给我们排戏时可不是这么
轻松就能过关的啊?而其他人则是一脸轻松的同时,心中又稍微有点不屑。轻松,是因为瞧着情况,今天郑老爷子心情不错,徐容一句“不太方便说”就给搪塞了过去,等会儿他们即使说的不对,应该也不会受到郑老爷子不留情面的批评。不屑就更简单了,自欧阳先生过世,于老师因为身体原因无法再过问院中的事儿,郑老爷子就成了院里资格最老的元老,纵然蓝田野老师见了他,也得称句“老哥”。这么一个好的表现机会,徐容反而偏偏什么也不说,八成,是没做什么准备不敢乱说,怕说的太离谱,被郑老爷子训斥。到了于明佳,她忙合上了跟前的本子,道:“我认为繁漪是一个可怜的苦命人,时代的牺牲品,她出生于书香门第,有中国旧式妇女文雅的气质和柔弱的外表,她渴望自由、平等,但也有阴沉、忧郁、冷酷的一面,她的性格是复杂的,形成这种复杂性格的原因,是因为她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牺牲品......”等于明佳说完了,郑融直接了当地问道:“你认为,她可怜?”于明佳瞧着郑融严肃的模样,轻轻咽了口唾沫,犹豫了一下,才缓缓地点了点头。郑融没有针对她的发言再说什么,而是看向徐容,问道:“你同情周萍吗?”徐容几乎没怎么犹豫,就立刻摇了摇头。郑融这才转过头,看向于明佳:“你对人物有自己的感受,这很不错,证明你确实用心琢磨这个角色了,但是有一点我要问你,你同情你自己吗?”“你说她的性格是复杂的?你觉得你的性格复杂吗?”于明佳望着郑融与先前对待徐容的截然不同的态度,有点不知所措,怎么到了自己这,不仅标准变得严格,连态度都严厉了?见于明佳低着头一声不吭,郑融不大高兴的斜了一眼濮存晰,这一代,不经说,他这才刚和颜悦色的问了俩问题,就跟受了多大的委屈似的,都是这家伙给惯的。他也很快地又意识到了另外一部分原因,也许是前后的对比,太过明显,让在坐的几个年轻人心下生出了不满,于是道:“你们可能觉得我对徐容过于宽容,而对于明佳,又过于苛刻,其实并不是,徐容说那些,已经很多了,你们难道忘了,他只有在喝醉的时候,才会告诉和他关系亲密的弟弟,他爱上过一个不该爱的女人,但也仅此而已。”“可以说,他已经把能说的全说了,剩下的,如果要是再刨根问底,他必然会表现出他冲动、压抑的一面。”见在坐的几个年轻人都低着头,不大服气的模样,郑融笑了下,不再单纯的说教,道:“走吧,咱们去剧场,走一遍瞅瞅。”“好。”徐容对于郑老爷子的临时决定,倒是无所谓,该准备的,他都准备了,虽说时间短了点,还有些仓促,但是剩下的,就得在一遍一
遍的排练当中慢慢磨了。过去的七天当中,每一句台词,哪怕一个单单一个“谁?”,他都至少翻来覆去的说上十几遍,而以什么样的语气、神态以及肢体行为表达,都经过了反复的设计、思考。幸运的是,虽然细节上因为时间来有点来不及,但大体的,郑老爷子都已经帮他掌过眼,让他少走了不少弯路。到了剧场,郑融老爷子坐在前的桌子后,在桌上,放着个铃铛。徐容跟其他人一起,站在临时布置的简陋舞台边上,等待着上场。不少人,都悄悄地将目光瞥向徐容。这是他第一次登上人艺的舞台,虽然不是现场演出,但是观看的观众,比寻常观众的标准可要高的多。很多影视演员演不了话剧,差就差在基本功上,首先演员至少得能让容纳近千人剧场内角落的观众听到清晰饱满的声音,而这一切的前提,就是气、声、字,也就是呼吸、发声、吐字的扎实基础,光这一点,没有经过系统严格的训练,压根就不成。人艺的演员在演出时,是不准使用麦的。在话剧这行,有句老话:嗓音有天赋,嘴里需人功。而气、声、字,在人艺,仅仅是舞台表演的基础,基本功扎实了,只是具备了跑龙套的资格。除了于振和史蓝芽之外,没有人想“为什么?”,他们想的都是“凭什么?”。大家都是从龙套跑过来的,凭什么你一个北电出身的,上来就是角儿?这不合理!郑融老爷子看着站在台上的众人,将铃铛往手边一放,道:“开始吧。”首先上场的是演鲁贵的张万坤和演四凤的辛月。因为场景简陋,二人基本上都是无实物。徐容望着习以为常地走到舞台中间的张万坤和辛月,不由感慨,如果先前拍《雪豹》时演员都有这样的底气和与之对应的技术,效果大概要上去一大截。“四凤!”“四凤!”“铃铃铃。”张万坤刚张嘴说了两句,郑融手边的铃铛就响了,这是人艺的老规矩,排练的时候,听铃。铃一响,说明导演有话说,立刻就得安静下来。濮存晰虽然是导演,可是今天郑老爷子过来了,他根本没摇铃的资格。郑融绷着脸道:“太刻意啦,想想你在家做家务的时候,怎么喊在看电视的孩子的,在没有强烈的情绪之前,你的头一声,肯定不会盯着她喊。”尽管当着一众小辈儿的面,被直截了当的当面数落,张万坤脸上有点挂不住,可是在过去,他早已习以为常,忙点着头道:“是,郑老师。”而内心当中,却是打定了主意,回去了还真得仔细琢磨琢磨,当这一群小辈被这么训,也太丢人了。老爷子没停下,而后又稍微转了点头,对辛月道:“鲁贵喊你的第一声,你是装作没听见,不是真的没听见,要给这个‘装作’一个具体的回应,不然下一句你就不应该说‘喝,真热’,而是要说‘呦
,你喊我呢?’。”辛月两手交叉放在身前,极为乖巧地点着头:“好的郑老师。”“重新来。”张万坤再次忙活了起来,在擦桌子的时候,不经意地喊道:“四凤!”这次他的声音不重,喊了一句之后,立刻抬头望去。“铃铃铃。”郑融老爷子又发了话:“太着急了,你不可能立刻就判断出她没给你回应,你总要有个反应的时间,重来。”徐容本来站在舞台的边缘,一看这架势,干脆席地而坐,按照老爷子眼下的标准,光第一幕鲁贵和四凤的戏,没三天过不去。“四.....”“铃铃铃。”郑融瞧着张万坤,眉头皱着,俩眼睛死死地盯着他,道:“你是不是忘了点什么?你是要跟女儿伸手要钱的,不是打招呼,在这之前,难道就没一点的行动的前兆?我本来以为先前说了你两次,你应该明白这一点,可是你眼下的表现,还不如二十年前,二十年前,你上台前还会思考。”见张万坤被数落的连笑都变得不大自然,郑融摆了摆手,道:“张万坤你先下去,仔细琢磨琢磨再上来。”张万坤和辛月对视了一眼,不由的露出苦笑。辛月更为紧张,她一个字的台词还没来得及说,一块排的张万坤就被撵下了台。郑融伸手一指站在徐容旁边的于振,道:“于振,你上。”“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于振立在台上,极为尴尬,他现在后悔接下《雷雨》了,明知道郑老爷子当顾问,自己这不是跟自己找不自在嘛!他比起张万坤更惨,他拢共只推了三回门,连个脸都没露囫囵,就被喊停。之所以应下出演《雷雨》,一来是离家近,可以照顾怀孕的老婆,二来,也是为了让自己忙起来,好别从早到晚的跟老婆吵架吵架吵架。郑老爷子看着于振,问道:“剧本的第一句是什么?”于振愣了下,第一句是交代背景,这些他看倒是看了,可是又不是台词,谁也没要求背背景啊。“一个夏天的上午。”在他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的当口,听到旁边辛月的低声提醒,他忙回答道。郑老爷子那如同即将出鞘的利剑般的视线稍微柔和了点,道:“一个闷热的夏天的上午,你站在外边等了那么久,就不着急吗,就不热吗?”“你上场的时候,要把后边的东西全给带出来,而不是上来个人,把词念了,就完啦,明白了吗?”于振同样点了点头,道:“是,郑老师。”郑老爷子摆摆手,道:“你们俩下去,仔细想想,设计设计自己的行动,繁漪、周萍、周冲上场。”濮存晰瞧着郑融,脸上的轻松渐渐淡去,他忽地有种回到了几十年前,那段被一帮叔伯支配的岁月。照着郑老爷子眼下的标准,这个戏,别说一个月,就是一年,也未必能排成。徐容听到点到自己的名字,起了身,轻轻地吸了两口气。“从
周萍进门开始。”演周冲的朱晓鹏坐在沙发上,似是听到门外的脚步声,突兀地道:“咦,哥哥来了。”徐容一只手假装轻轻地推开门,进了门,他一手耷拉在身侧,脸上不大有精神,稍微歪着头,打着哈欠的尾声。这是一个极为简单的动作,但他的内部处理是相当复杂的。周萍的眼下和过去是不同的,过去,他讨厌父亲,讨厌这个家。可是如今,他仍旧讨厌这个家,原因却稍微有了点不同,他恨自己过去铸成的错误,又羡慕一切没有顾忌、敢做任何坏事的人,因为如果他要是那种人,他就不必整天生活在悔恨当中。同时的,他又羡慕能干一番事业的人,羡慕依循着上层人的道德,做着模范公民、模范家长的人,因此他佩服自己的父亲,在他眼里,父亲是一个无瑕的男人,即使倔强和冷酷,也是他喜欢的,这两点,恰恰又是他认为自己没有的。他不愿意再欺骗自己的父亲,他要拯救自己,他选择的方式,是新的情爱,力图把自己从旧的、不伦的情爱当中拯救出来。而年轻活泼的四凤身上,恰恰有他需要的东西,青春、热情和美。可是四凤毕竟只是个丫头,没有读过书、上过学,也就不能了解他的苦闷,更难以和他产生共鸣,他又不由自主的纵酒、寻欢、赌-博,沉浸在新的刺激当中。所以,他的背不太笔挺、步伐也不快,因为他没有内在的支撑,他打哈欠,但又尽力掩饰着,因为实际上他刚刚在花园里躺着,而且鲁大海说了,“刚才我看见一个年轻人,在花园里躺着,脸色发白,像是要死的样子。”,因此他推门进来的时候,不可能精神抖擞、神采奕奕,但他又怕周朴园看到他这副模样而生出不喜,因此进门的时候,他又留了个哈欠的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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