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七章 学问
经过好一番折腾,午饭将将下午两点钟才开饭。等饭菜上齐,众人都等着两位老爷子坐下,蓝田野却并未如众人所想的落座,而是道:“男人坐这桌,女人去厢房那桌。”众人面面相觑,人艺的成员,尤其是早期上了年纪的,相对来说背景都比较复杂,因为在四五十年代,能搞文艺、会搞文艺的人,要么出身于封建大地主家庭,要么出身于资本家庭,欧阳山尊、焦菊隐、蓝田野、郑融、童超、吕恩等人皆是如此。贫苦人家出身的子弟,既没那个门路,也没那个资本,真正贫苦人家出身,半路出家而又在人艺混出头的,每一个都是天赋炸裂,如于是之。可是今天,听到老爷子的话,在场的大多数人,都齐齐一愣,老爷子近二十年来随未曾登台,但始终没离开过剧院,平时也和和气气的,依着他往日的作风,按说不应当说出这样的话来。可是蓝田野毕竟是长者,而身为导演的李六一、艺术处的处长孙丹、演员队副队长徐容都没表示任何反对之后,一个个都怀着点疑惑,转身离开。辛月下意识地就要出去,却被站在一侧的袁雨一把拽住了,并且朝着她轻轻地摇了摇头。徐容望着袁雨拽着辛月站在朱旭师伯身后的行为,视线在她的身上多停顿了几秒钟,却没言语,在两位“老太爷”没问他之前,他也没打算说话。主要是没那个心思,他此时满脑子想的,都是尽快回房间,赶紧把先前借来的照片誊抄一份,然后仔细揣摩。朱旭师伯笑着道:“都坐吧,开饭。”“叮叮当当。”碗筷碰撞的声音,在房间内显得格外清晰,每一个人,都逐渐察觉到气氛有点不大对了。朱旭在某一刻忽地抬起了头,望着演觉慧的瘦长脸的苗池,道:“小苗,吃饭就吃饭,你整那么大的动静干嘛?”寂静的饭桌旁,苗池捏着筷子,愣愣地望着朱旭,一时间颇为尴尬。朱旭看着他的模样,放下了碗筷,从口袋中摸出一块手巾,轻轻地擦了擦嘴巴。徐容一看情况,也无声地将筷子放到了碟子上。体验,蓝田野说出那句“男人坐这桌,女人去厢房那桌。”已经开始。因此他刚才看到袁雨的动过,才稍微感到惊讶。看到随着朱旭擦完嘴,袁雨顺手递过去了他的单把水杯,徐容的眉头轻轻皱了下,等会儿还得去采购点茶碗。朱旭抿了口茶水,拧上了盖子,没回头,就那么将茶杯递给了一旁的袁雨,道:“咱们总说体验生活、体验生活,今天整组人全都搬到这来,可能很多人都会好奇,体验什么呀?因为咱们这,根本没有可观察的人、事儿。”老爷子视线流转,看向低着头的苗池,道:“小苗,谈谈你的看法。”此时,随着老爷子的话题展开,一双双筷子才落到了饭桌上。苗池见一桌子上都瞧着自己,犹豫了好一
会儿,才道:“我觉得体验生活,应该是寻找某个特定的人,去观察他日常生活当中的行为,模仿他的一举一动,因为一旦观察的对象和要塑造的角色有所偏差,两者的行为就会有所不同,比方说孩子放学,哪怕是一对双胞胎,可是因为父母的偏爱导致其性格差异,一个放学了可能会蹦蹦跳跳,而另一个则有可能安静、沉稳慢慢走出校门。”朱旭并没有点评,转过头,看向老资格的兰法庆,道:“法庆,你谈谈你的想法。”国字脸的兰法庆沉吟了一会儿,道:“我不太同意小苗的说法,寻找特定的人,怎么寻找?世界上没有完全相同的两片树叶,也不可能存在两个完全相同的特定的人,我觉得应该深入某一个群体当中,寻找他们的共性,提取出他们行为的一致规律,比方说演一个白领,一大早的站在地铁上,要做的第一件事儿,就是得先掏出手机,低下脑袋。”随着朱旭的视线划过,在坐的李可龙、章福元都点头道:“我赞成法庆的说法。”“我也是这么认为。”“.”等朱旭视线落到自己身上,徐容想了一会儿,打好了腹稿,才道:“我也不确定自己说的对不对,要是不对,也请各位老师指出来。”众人一听,心下颇为诧异,因为徐容是在坐的除了两位老爷子之外,唯一的一位学者型演员。“我认为,体验生活的核心,不是观察、模仿某个特定的人,也不是观察、模仿某个特定的群体,而是了解这个特定群体的成长、生存环境、思维的共性,通过这些,再去对照人物,给人物组织合理的价值观、思维,就以兰法庆老师刚才说的例子说吧,一个白领,上了地铁、公交,就低头玩手机,为什么呢?”徐容视线扫过众人,问出了更深层次的问题。“首先,我会推测,他的通勤路程还有一定的距离,由此可以从一定程度上断定他的基本生活情况,也就是说,他的交通方式、玩手机,都可以证明,他真的只是一个普通的白领,这是他当下的生存环境。”“其次,他低头玩手机,证明他脑子里没有事儿,习惯了这样熟悉且按部就班的生活,而且暂时的,没有什么事儿让他挤出时间去思考、决断,也就可以推断,昨天晚上甚至最近几天晚上,下了班之后,他几乎虚度了半晚上的时间。”“那么这个群体的画像基本就可以这样描绘,早上,在闹钟响了几次之后,起床,迅速刷牙洗脸,快速走到公交站、地铁站,到了公司附近,顺带着买些早餐,匆匆将就一顿,而后,打卡上班,浑浑噩噩一天,拖着疲惫的身躯,要么开始了夜生活,喝酒、蹦迪、玩游戏,要么躺在床上,玩手机直至深夜,等发现一天过去,心中稍微的有那么点后悔,可是习惯了之后也就理所当然,而后入睡。”“那么这么
样的一种生活状态,也就可以推断这类人的心理状态,安逸、平淡,目标性、计划性不强,那么再往里深究,其中还有一些区别,比方说,有的人名校毕业,有的人中专毕业,另外,有的人家庭条件比较优渥,有的人出身比较一般,但是最终,他们都变成了同一种的模样,也就是说他们有某种共同的经历,比如说被生活磨平了棱角。”“一个活生生的人,如果目标明确,规划清晰,也就是说他知道他可以通过怎样的途径,有机会一步一步达成目标,那么行动也就很容易跟上,也就不会蹉跎时光,其实每个人都有目标,关键的还是路径的规划,也就是说,一个目标明确,对未来每一天都有着极为详细规划的人,他的表现总要与一些跟他想法迥异的有一定的区别,同样是赶地铁,其行为表现,必然也要相应的有所不同,比如我来说,我也坐过地铁,那些人,都是我的素材,我疯了才要玩手机。”“那么再对照角色,一切便清晰起来,我举个单一的例子,某个人年少奋发图强,考上名校,毕业后步入社会,接连遭遇打击以至于对未来生出迷惘,在某一天,他彻底如祥子一般,认了命,服了输,当这些思维变幻确定了之后,才要开始挑选这个特定群体当中的特定行为。”徐容看着站在朱旭身后的袁雨眼睛愈发明亮,接着道:“既然世界上没有完全相同的两片树叶,演员也是类似,每个人的材料都不同,比如我的身高更高一点,袁雨的个子矮一点,那么面对院长,久而久之,更大的可能是我跟他说话时会把背稍低一些,而她呢,则习惯性的仰起脑袋,这是同一种心理的不同呈现,也是处理。”“这就是我理解的体验生活,行为很重要,但最核心的是其思想,我们体验生活的目的,其实就是摸透行为背后的意义,这才是支撑行为的核心要素,所谓的体验,最终目的是接近乃至于趋同人物的特定心理状态,其他的,包括行为模仿,不过是辅助手段,旨在通过行为引导形成达成最终目的。”等到了演觉民的邹建,他视线瞅了一圈,才不大确定地道:“我,我不赞同徐队的说法,我觉得还是兰.”朱旭和蓝田野同时蹬了过去,邹建的话,也戛然而止。饭桌周围一时安静下来,每个人都静静思考着徐容这番理论,两位老人的反应,无疑给予了极大的肯定。徐容看着两位老爷子,心道还没说正事儿呢。过了几秒钟,朱旭扭过头,诧异地望着他:“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还没吃饱.”“哈哈哈。”吃过饭,徐容回到房间,并没有午睡,而是拿出了手机,检查费了莫大心力取得的“成果”。他拿出了自己的笔记本,打开手机的第一张照片,放大了,缓缓执笔写下:我有个主张:演员创造角色从什
么时候开始?不是在你接到剧本和角色时,应该是从决心当演员的那一天起,就不断在心中酝酿种种人物创造的愿望和积蓄,也许还没有这样一个剧本和人物,但你心中总在琢磨这样那样的人物形象。我从来未演过冯乐山,但记忆中,从年轻刚演戏起,几十年来和同行议论过形形色色的人物,也包括冯乐山。徐容写到这,不由愣了下,因为蓝田野老爷子的这段话,和他一直坚持的“保持内在的持续活跃”不谋而合,而且相比之下,他选择的方法更加激进一些。他笑了下,继续记录:曹禺在剧本中是这样描述他(冯乐山)的:冯乐山年约五十六七.抄完这一段,徐容微微有些蛋疼,因为光是老院长写在剧本中的原话,蓝田野老爷子就记录了两页。不过没事儿,还有四页,肯定还有“活”,他再次划拉了一页,写道:这是曹禺从他丰厚的生活经历中,经过蒸腾、提炼而形成的冯乐山,谁演冯乐山,都要仔细品味曹禺这番点拨,但每个演员的生活经历、创造观念、自身条件都各有不同,演员要塑造处“我的这一个”冯乐山。我继续搜索自己心中这类人物的积存,又不断寻找一些新的材料,包括图片资料,这个人的“表”是什么样子?冯乐山是当地最有影响和声望的名士,又是风雅的文坛领袖,能说他没文化吗?他到处题诗、留字、品文、评画,当然这无节制的自我膨胀加上周围的奉承,那个时代,有些“名士”就是这样造出来的,“是真名士自风流”,我开始给自己的角色这样定位。名士,在那个时代意味着地位、权势.再次划了一张照片,徐容握着笔的手紧了紧,因为这张有点模糊,看不清。拍摄的时候太紧急了,尽管拍的时候他尽可能的保持清晰,但是难保最终按下快门那一刻手抖。“艹!”将剩下的三页抄完之后,徐容又仔细读了一遍,心中愈发急切,因为蓝田野在笔记中提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技巧,收集照片或者把见过的具备典型特征的人物速写下来。老爷子有很高的美术造诣,这点他比不了,但是收集照片他会,但是具体的分析,老爷子没有提到,只是分析了几个具备和冯乐山高度相似的人物,其中一个还是当代文坛的著名大师。原话是:此人每去一地,都开口要女人,且毫不掩饰地引为得意,追捧者也如《家》剧台词一样称赞为“老当益壮”,问起“大师”高寿秘诀,此人自夸地称“性!”当年此人曾因被以“坏分子”的罪名抓进监狱,这几年我还看到这么个骗子又被盛邀出席某地官方举办的活动,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依旧大模大样继续招摇撞骗。只是这厮模样气质太猥琐了,很明显的小家子气象,这不足取,我的这个冯乐山要大气势的表,因此徐容手指划拉着屏
幕,愕然发现竟然已经是最后一张照片,沉默了一会儿,他无声地叹了口气,看了还不如不看,看了更难受!他不好奇那位“大师”姓甚名谁,他只好奇他怎么取“大气势”,又怎么把这些“大气势”融合进这个坏的流脓的角色当中。除此之外,他还疑惑另外一件事儿,今天中午,两位老爷子冷不丁地问了俩莫名其妙的问题的深层次缘由。就像他分析人物时的层层深究,他不信两个老爷子只是兴之所至。也许,两个问题所能引出的,是另外一门更加高超的技巧,乃至于艺术。可是这些问题,他都没有明确的答案。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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