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假做真时
说来也怪，道士刚同蒋继平混入这玉漱院里，头顶原本那清冥浩荡的夜空立时便聚拢起大片大片的黑云来。
花坊外。
使得起银子，交了酒水钱这个入场券的公子豪绅们已然步入了花楼，独余街面上那些围的黑压压的看客仍旧在攒动着。
七层阁楼的顶端，那花魁季仙儿带着只薄薄的纱巾子，信手挑抹着手上的十三弦锦瑟，轻拢慢捻中，幽怨婉转的曲调便自花楼上悠悠扬扬散落而开。
众人虽远远的瞧不真切她容貌，可那婉怨的唱词清清楚楚飘入耳端，分明听得是：
“相思似海深，旧事如天远。泪滴千千万万行，更使人、愁肠断。”
“要见无因见，拚了终难拚。若是前生未有缘，待重结、来生愿。”
雅士举子们早就进了楼里，此刻正搂着清倌儿吃酒寻欢，花坊外瞧热闹的多是蓟县城里的乡农小贩，他们多连自个的名姓也写不全乎，又哪里听得这词曲里的哀怨纠缠。
饶是如此，细细听上片刻，仍觉那季仙儿的声音飘来时如泣如诉，直如佳人俯身在耳，呢喃软语中是说不尽的情思。
等一曲词牌弹唱做罢，季仙儿背着身怡怡施了个万福，便施施然走入内阁不见了踪影。
围观的人群中立时响起一片嘘声，叫嚷着要让那花魁再谈上一曲。
可素闻季仙儿向来清高的紧，连蓟县那几家排的上号的官绅面儿都不卖，又哪里会理他们这些黔首乡黎。
正在此刻，云翳遮过弦月。
本就朦胧的夜色显得愈发晦暗，雾蒙蒙的穹窿下，稀疏的雨丝星星点点的跌落下来，溅到脸上渗出一片凉意。
“下雨啦！”
不知谁喝了一声，攒动着听曲的人群便开始喧闹躁动起来。
不多时，夜穹上的阴云越聚越厚，待一声闷雷划破夜色，淅淅沥沥的斜风细雨登时变成了翠幕连珠的瓢泼大雨。
顷刻间，街面上就漫起了一层齐靴底厚的泥水，潺潺汩汩向着内城的河道中涌去。
于是乎，在一声声“入娘的老天爷”，“妓子无情”之类的叫骂声后，原本闹腾腾的街面顿时被这骤然落下的暴雨给搅散了去。
街坊外的热闹慢慢消散。
花楼内的靡靡刚刚开始。
后院内。
陈青烊两人刚按着那小厮的指引走上灯烛摇曳的连廊，如注暴雨便迎头泼洒了下来。
“今晚也奇了怪哉”，蒋继平将手探出檐角，惊疑道：
“方才还晴的漫天开朗，怎么一下子就出这么大的雨？”
道士没来由便想起了那片雨夜中诡谲的山洪。
一样的突如其来，一样的瓢泼如注。
唯一不同的是，场景由毫无人烟的寒山荒村换做了纸醉金迷的妓馆花楼。
他瞥了眼蓟县县城那掩在雨幕中的，黑漆漆一片的轮廓，默默将怀中长剑攥紧了些。
“走罢，一场曝雨而已，有甚么好看的！”
……
玉漱院这座七层的花楼内部是个中空的筒子模样，楼层里被隔出大大小小的房间由廊桥相连，可谓功用性十足。
既有供红牌们委身接客的污秽，也有大家舞文弄墨的清雅。
至于最中心，则是每层都悬设着一块愿盘似的露台，此刻有一群身着薄纱的姬乐们赤脚在上面翩然起舞，时不时的引起一阵叫好。
若是有娼客看上了哪位舞姬，扯动房间里的铃铛，不久便会有龟奴扛了那舞姬送进房来。
混进花楼的道士和蒋继平借着娼客的视线被姬乐们所吸引，正顺着连廊往前寻摸，忽地看到前方走过来个提着盏烛灯，浓妆艳抹的胖嬷嬷来。
那嬷嬷猛然看见两道人影，心中不免一阵惊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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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漫漫雨夜的，其他客人莫不要了肠衣，领了红牌去房里颠鸾倒凤。
纵使有些自持身份的读书人们拉不下面子，前半夜叫了清倌儿在楼里听曲，待后半夜没了熟人，便会扯下了皮面做一样的勾当。
她在玉漱院里待了十多年，对这些男人们肚肠里的那点腌臜最是清楚不过。
可怎生会有人在这廊桥上望雨？
犹疑间打了灯笼朝前望去，她先是看到一身剪裁考究的袍子，顺着那衣袖向上望去，便瞧见了一张她最是熟悉不过的俊脸。
“哎呦喂！”
胖嬷嬷被惊的噔噔噔后腿几步，险些连手里的灯笼都晃灭了去。
待回过神来，她先是小心翼翼唤了声“萧执戟”，继而惊惧中带着愤懑不平的气恼，谄笑道：
“二领家是越来越没规矩了，怎生让龟奴给您领到戌字层来了！”
“萧执戟？”
“他么？”
陈青烊哑然失笑，他先前就觉得蒋继平捏出来的脸有些面熟，此刻蓦一回想，不正是那个被他抢了一身盔甲长枪的萧长申么。
胖嬷嬷此刻已然躬着身子垂下了头去，大气都不敢踹一下。
莫看她在玉漱院妓馆里颐指气使，可落在这位河西府军副尉的眼中，她跟那地上的蚁虫也没多大区别。
况论这萧执戟每回来玉漱院寻欢脾气都再是暴虐乖张不过，今夜又出了这般的差错，自个偏偏又霉鬼催的，撞在了这丘八的手里。
脑中闪过这种种的厉害处，胖嬷嬷当即便一头跪倒在廊桥上。
“万望执戟莫怪，我这就叫上回那个雨蝶儿将乙层的上房拾掇出来伺候您。”
“咳咳…！”
萧长申，或者说顶着萧执戟那张俊脸的蒋继平摆了摆手，冷清清道：
“腾间房出来即可，其余的等我唤你再说！”
胖嬷嬷这才松了口气，躬身比出个请的手势。
有了萧长申这层身份的掩护，两人直接一跃从闲散娼客所在的戌字号二楼升级到了乙字号六楼。
到了这里，陈设装点便蔚然一变，那一间一间遮在纱帐帷幔里的客房简直如琼楼玉宇般的堂皇，便是道士这个见观了摩登都市灯红酒绿的现代人也不禁为之咂舌。
单说地处西北龙兴之地的陇右一道，有些地界灾民流离失所，吃过上一顿稠的便要发愁下一顿稀的，活的如同草芥猪狗一般。
却也有像蓟县一样，连妓院都是朱檐碧廊，似皇城王府的奢靡，也难怪当今天下乱成这般。
如此天下，如此朝廷，又待做何？
道士甩了甩头，将脑中这些乱糟糟的想法压了下去。
不多时，胖嬷嬷便将糕点酒菜一碟碟送进了屋内。
恰巧此刻楼里响起阵阵锣响，却见那花魁季仙儿所在的顶楼，一青衣小婢领了龟奴，哼哧哼哧抬着只大木箱子走上露台。
待一圈的客房都被这动静所吸引，扯开了遮挡看台的帷幕，那侍女才清了清嗓子，娇滴滴喝道：
“想来诸位都听说了今夜花魁出阁的规矩，我家季姐姐敢请诸位郎君猜先，说说这箱子里藏了什么物什！”
道士知道这便是那所谓破三关的‘射覆’，正瞧得有趣，却见身旁的蒋继平眉头拧成一团，皮面上的幻化之术隐有失散之虞，慌忙间已经起身将那嬷嬷打发了出去。
胖嬷嬷还踌躇着，想同这位‘萧执戟’再攀攀关系，见对方连头也不抬只得做罢。
出门的前一刻，她下意识回头瞥望过去，心头不禁又泛一阵嘀咕。
“怪了，才半月没见，这萧执戟怎生便瘦了这么一大圈，个头好像也矮了不少，还有身旁那随从，怎么也是个从未见过的生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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