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云城狼烟 64、岳家婆姨

岳家婆姨，无论是老太太李氏，还是当家主母唐氏，还是那些夫人、少夫人、少奶奶、姑奶奶、小姐，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不好说话，不好伺候。

对此，邓荔十分头痛。但是，送上门的钱总归是要赚的。所以，为了办好今天的专场，除了一再叮嘱货栈里的女服务员们机灵一些外，邓荔还特意将正在学堂念书的四个稍大的女孩儿唤出来，一是开开眼界，二是识人知理，三是了解买卖之道。今天她们的任务就是陪伴岳家的小姐们。

这四个女孩分别是校尉吴迪和邓荔的爱女吴芸；校尉陈奔的妹妹陈绾；孔练的两个妹妹孔媛和孔娟。而岳家的小姐却有二十来个，还都是嫡的嫡的，一个个身份贵重，珠光宝气，骄傲得鼻孔朝天，眼珠掉落在内外两个眼角不肯归位，蔑视地看着四个小姑娘。

可这四个小姑娘却是目光平视，眼角微翘，身姿挺拔，轻声细语。她们陪着岳家小姐出了这间店铺进那间，上了楼梯下楼梯，还回答各种刁钻的问题。比如，为什么叫可乐，为什么叫果冻，饼干是怎么做的，糖果的那层米纸为啥能吃。小姑娘们不厌其烦，一一作答。

她们还负责调停小姐们的矛盾纠纷。比如，唐氏的嫡长孙女岳婤、嫡次孙女岳姌、嫡三孙女岳姮，同父异母的三姐妹因为珍珠披帛上牡丹、梅花、海棠花的珍珠颗数、大小、颜色不同而发生争执，面红耳赤、互不相让。小姑娘们就出谋划策，化解矛盾。孔媛和孔娟小姐妹说，既是姐妹，你们可以交换佩戴；而吴芸则不动生色地说，你们可以每人买三条。后来，岳婤、岳姌、岳姮听了吴芸的建议，各买了三条。她们不差钱，也没什么姐妹情分。交换佩戴？切！

后来，岳婤、岳姌、岳姮还恶作剧，让丫鬟往四个小姑娘身上扔树上掉下来的毛毛虫，可小姑娘们仍然镇定自若。最大的陈绾甚至还手指一弹，将毛毛虫弹进岳家小姐、丫鬟的人堆里，落在一个骄横的丫鬟的脖颈里面。

小姐和丫鬟们吓得花容失色。至此，针对四个小姑娘的嘲讽戏谑这才草草收场。

这一切，邓荔都看在眼里，不禁在心里给她们竖起了大拇指，不过面上却不显。

李老夫人和当家主母唐氏自然也看在眼里。李老夫人笑道：“掌柜娘子，你家女儿端庄温婉，模样俊俏。我甚喜欢！若能到我跟前，我更喜欢！”

到你跟前？不是丫鬟就是小妾！你岳家正儿八经的嫡长媳妇我们都还不稀得做呢！邓荔心里怒极，面上却笑道：“我家女儿出生陋室，草席丫头，年幼无知，福缘浅薄，何德何能侍奉老夫人和夫人？”

李老夫人一笑。心说，还好你识相。

唐氏看到陈绾，眯着眼睛道：“这姑娘落落大方，不错。”

她想到了自家的一件糟心事。

长子岳鼐今年三十有六，先后有四房夫人几个小妾，一共生了八个儿子三个女儿，最小的庶子比孙子还小。嫡子却只有岳晟、岳商两个。第一个媳妇大盛氏，是忻州知府盛策的嫡长女，为岳鼐生下嫡长子岳晟、嫡次子岳商，嫡长女岳婤，不料突发疾病而亡，那时岳婤不过百日。为了几个外孙，忻州知府盛策又将侄女小盛氏作为填房火速嫁来。不料小盛氏却刻薄寡恩，并不善待堂姐留下的三个孩子；而她也在生下嫡次女岳姌一年后突发疾病而亡。之后又相继娶了严氏、柏氏，不过也很快就死了。严氏好歹生下个嫡三女岳姮，而柏氏既无所出，又像流星一样，嫁过来不足一月就死了，快得她这个婆婆都来不及记住她的容貌。

还有，长孙岳晟自幼丧母，又受到小盛氏和严氏、柏氏的白眼，性格懦弱，胆小怕事，无论读书还是经商，天分都有些不够，只怕难以挑起家族的重担。次孙岳商倒是聪明绝顶，却走了另一条道，年纪轻轻就声色犬马，吃喝嫖赌，花天酒地，不务正业，竟是继承了他七叔爷岳仕的衣钵！

好在自己还有个嫡六少岳宕！那孩子年少有为，聪明睿智，可堪大用，甚至淑妃娘娘也曾暗示，愿将六公主杜溪下嫁给他！

长子岳鼐克妻的名声在外。她得知后怒道，是这些女人无福消受。私下里，她也有些慌了手脚，悄悄到华光寺找老神仙卜了一卦，说是必须放一个命硬的女子在房里才能度厄。

看着陈绾面不改色心不跳，居然将毛毛虫弹进一个丫鬟的脖颈里面，不由动了心思。看来，这丫头是个横的，只怕能够扶得住儿子，度的了厄！反正老神仙只说是放一个命硬的女子在屋里，又没说非要娶她为妻！

心思写在唐氏的脸上，邓荔岂会看不出？联想到唐氏的长子岳鼐克妻的名声，看她眼珠子乱转，仿佛是如意算盘珠子，当下笑道：“我吴家虽不是名门望族，但在殿州也小有名气。我家女儿是嫡支嫡女，婚事由族长来定，我们做父母的插不上手！”顿了顿，又道，“孔家、陈家兄弟家的几个姑娘，好是好，可惜，父母都不全乎……”

岳家讲究福运，便是买个丫头也要父母周全的，更甭说是娶妻纳妾。所以，李氏老夫人有些不快，眼刀子朝唐氏刺去。唐氏一愣怔，立马结束了这个话题。不过心里还是放不下，到哪里给儿子岳鼐再找个媳妇，给自己生个嫡孙？岳家诺大家业，自然得掌握在自己这嫡支嫡系、嫡长嫡孙的手中，难道还要落在身后那些叔叔家么？

她们买了好些宝贝。可她们意犹未尽，兴致勃勃，出了西边店铺，穿过院子，又去逛东边的店铺。

在唐氏看不见的身后，唐氏的几个妯娌都用异样的眼神看着她的背影。

老太太的嫡次子岳伐的媳妇裴氏、嫡三子岳戬的媳妇贾氏、嫡五子岳峰的媳妇车氏、嫡六子岳昌的媳妇侯氏、嫡七子岳仕的媳妇令狐公主，还有她们的媳妇、女儿、孙媳、孙女，恨不得用眼刀子剐了唐氏。家财都落在唐氏及其子孙的手中，不怕屙不出屎吗？

老太太有七个儿子，可四子岳益胎里带病，缠绵病榻三十余载，五年前打熬不过，走了。这也成为了老太太心里的痛。为此，她特别痛恨四儿媳向氏。结婚十多年，愣是没留个后，还拈酸做醋，弄得那些小妾、通房丫鬟也没给老四捣鼓出一个孩子！

七子岳仕的媳妇令狐氏则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她是漠北某鲜卑部落汗王的女儿，小辈们都叫她公主婶婶或公主婶婆。当年因为有助于岳家的生意而联姻。令狐氏今年三十，嫁到岳家十多年，育有三个儿子，却没女儿；儿子们年少，还没媳妇、孙女让她操心。这女人身份贵重，肤白貌美，妖冶妩媚，竟有一头栗色卷发，算是岳家的异数。因为比长子岳鼐还要小，所以，唐氏把这个公主弟媳当成女儿一般宠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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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狐氏走在前面，岳晟的媳妇马氏、岳商的媳妇罗氏作为晚辈，走在她的身后。恰好一阵风吹来，带来一股奇异的香味，那是从令狐氏的身上散发出来的。

马氏的乳娘靳婆子眼尖，立刻看到了被风撩起了裙角的令狐氏的腰间垂下的一个熟悉的东西。那是一个系着浅紫色丝绦、乳白色、核桃大小的象牙鬼脸香球！

靳婆子对这个象牙鬼脸香球十分眼熟！那是两个多月前，自家小姐，也就是大少奶奶马氏春烟带着她来逛八合货栈，发现了一个象牙鬼脸球，虽然只有核桃大小，可里面层层叠叠地竟有五层，每层都镂刻着不同图案的花鸟鱼虫，每层都可自如转动，还能散发出幽香。女服务员介绍，那是象牙镂雕鬼脸香球，精工雕镂，美轮美奂，八合货栈独此一个，开价十万两！

马氏爱不释手。可她东拼西凑也只有八万两。只好让乳母靳婆子的儿子石娃回趟繁峙县衙的娘家，找母亲要了二万两。可等靳婆子陪着自家小姐再次来到八合货栈时，恰好发现小姐的公公，也就是岳鼐正在买这个香球！可为什么，如今这个香球竟然挂在了令狐公主的身上？难道是八合货栈又进了新货，叫令狐公主给买走了？可为甚还是浅紫色丝绦？

从卯时到午时，八合货栈的大门起闭数次，装满了好几大车的奇珍异宝，先行运回了岳府。不过，疯狂团购了整整两个时辰的岳家婆姨还没走。意犹未尽，又有些疲累的李氏老夫人带着岳家婆姨们都在院子里小憩，打算休息一会儿，再逛一回，到未时初离开八合货栈，然后再到自家的酒楼吃午餐。她们此时一点也不饿，因为她们刚刚享用了邓荔夫人待客的饼干、奶糖、可乐、橙汁、果冻等精致美食。

院子里种了十几棵刺槐、栾树。树荫下，摆了十几张名叫“沙发”的座椅，“沙发”旁边还有十几张茶几，上面摆满了大盘小碟，大瓶小盏，里面本都是精致美食，此时已经空空如也。她们一个个还意犹未尽，咋巴着余味。岳家婆姨喜欢来逛八合货栈，也跟邓荔夫人慷慨拿出这些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吃食供她们享用有关。

李氏半倚半躺在一个三人沙发上，欣慰地看着这些围绕着她的花红柳绿的孩子们。她的嫡长媳唐氏，嫡三孙女小岳氏服侍在左右。她虽七旬，可精神矍铄，耳聪目明，头发黢黑，牙口整齐，尤其是那双岳家婆姨特有的眼角高挑的丹凤眼，透着精明和算计。

再过几天就是七十寿辰，尝了精致美食，又花巨资买了人参、红珊瑚、缂丝丝绸，还有六块手表。李氏老太太格外高兴。手表是给六个儿子的。

自然，寡妇向氏今天是没资格来购物的。不仅她，家里那些嫡的庶的，庶的嫡的，庶的庶的都没资格。

来的这些嫡媳、嫡孙媳、嫡重孙媳，还有嫡孙女、嫡重孙女，购物都是有定额定规的。比如，她的额度没有限制；当家女主嫡长媳唐氏就是五万两额度，其他几个嫡媳妇是二万两。嫡长重孙女岳婤是一万两，而另外十几个嫡重孙女只有六千两。

当然，这些定额是根据老太太的喜好而定的。比如，除了她最爱的女儿、淑妃岳颜之外，她最喜欢的嫡三孙女，也就是嫁给云城查家的小岳氏岳嵩就有六万两，风头甚至超过了亲娘唐氏。老太太说：“我向来一碗水端平，她们都是二万两的份例，只是岚儿在荥阳任上，岑儿在钱塘，嵩儿自然将她们的份例合在一起罢了。”这话何其有理！不过，四儿媳向氏寡妇失业的，便是月例都被唐氏克扣，自诩一碗水端平的她却选择了默许。

疯狂团购的结果是，所有人都超了标。

唐氏笑眯眯地将这一结果告诉了老太太。老太太高兴地道：“也罢，每人再增加五百两！再超标，你们就自掏腰包吧！”

岳家婆姨们齐声欢呼，“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的祝福声、欢呼声此起彼伏。随后四散开来，继续淘宝，为得就是花掉那额外的五百两银票。

沙发这里除了李氏老夫人，还有唐氏和小岳氏母女。邓荔陪着她们聊天。旁边立着一地的婆子、丫鬟。

岳家婆姨今天团购所费已超百万之巨。饶是邓荔见多识广，心里也是震惊不已。不过，她仍然镇定自若，和她们天南海北，谈笑风生。尤其说起海上见闻，惹得老夫人时而惊叹，时而咋舌。

唐氏坐在身边，外表平静，心里却在嘲骂面前这位商妇。岳家皇亲国戚，豪奢如此，要你女儿做个妾，你竟推三阻四？

唐氏瘦高个，刀条脸，五官立体，眼神犀利，鼻尖嘴薄，法令纹深刻，显得有些刻薄寡恩。

老太太身边的小岳氏是她的嫡三女，女婿是兵部之库部设在云城卫兵军营中的主事查寅，是正五品定远将军。云城卫兵库房总管，是个大大的肥差。

唐氏的三个嫡女，长女大岳氏岳岚嫁给京城太师王弥的嫡次孙，如今随夫君在荥阳任上；次女二岳氏岳岑嫁给钱塘大族钱家做当家女主嫡长媳。唯有三女岳嵩嫁在云城，常伴左右，最得老太太欢心。

小岳氏和她母亲一样，也是刀条瘦脸，五官立体，眼神犀利，鼻尖嘴薄。因为年轻，法令纹尚未来光顾。

岳嵩看看邓荔，邓荔点点头。岳嵩撒娇道：“祖母，您孙女我，和您孙女婿，为老太太庆祝七十大寿，托吴夫人给您请了一座半人高的七彩琉璃弥勒佛，祝贺老太太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李老夫人眼睛圆瞪，喜得合不拢嘴。好半天才拍着孙女光滑水嫩的小手道：“嵩儿有心了！怨不得我多疼你三分！”

唐氏母女感激涕零，喜笑颜开。

邓荔凑趣，恭维道，“二少夫人一年前就托我们货栈留意，总算不辱使命，在老夫人七十大寿之际，从那东方琉璃国请来了这尊佛像。老太太真是有佛缘仙福！”说罢起身道，“佛像已经装箱，请老夫人、夫人、二少夫人掌眼！”

当面验货，银货两讫。邓荔不喜欢事后瞎子剥黄麻，扯皮拉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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