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只骂人的衡州打行
衡州府城三水环绕,东边是湘江北去,蒸水则绕城西,在北面汇入湘江。
城北有石鼓山,山上有大名鼎鼎的石鼓书院。即便这几年张居正毁弃、整顿全国书院,不少书院被取消名称,改为公署用房,湖广之岳麓书院和石鼓书院却依旧安然无恙。
城南有回雁峰,便是衡山派驻地,在衡州府的江湖人心中,衡山派威名赫赫,五岳剑派联手,更显得声势浩大,是一个不可仰止的存在。
一南一北,一武一文,似乎在拱卫衡阳。
更加奇妙的是,衡州府城有七门,平日仅开四门,东门宾日、北门瞻岳、东南门阅江(又称铁炉、黄道)、东北门潇湘。其他的三门,尤其是南边正对回雁峰的回雁门,极少开放。
这自然不能防止什么,却表明了官府对衡山派心态的微妙。
要从城中到回雁峰,对不起,请绕道。
小船在青草桥畔的码头停了下来。
在萍乡换小船时,已经和易堂主别过,他正急切地赶回去和史帮主会合,然后赶往衡州府求援,就是不知道他们赶来的时候,衡山派会不会变天。
青草桥在蒸水入湘江处,它的官方名称其实是永济桥。
这座石桥建于嘉靖二十四年(1545),有七拱,长四十多丈,巍为壮观。
然而,民间要么以为唐代韩愈流放潮州时曾路过此处,叫它韩桥;要么引用宋元时期木桥的旧名,叫它青草桥。
当年桥的建造者,还在桥上两侧用竹木搭建了上百间“廛”,如今每一间“廛”都是一处店铺,堪称大明朝招商引资的典范。
桥上行人如流,桥下舴艋穿梭。
渔笛声中,渔歌数里。
渔歌,其实是眼下衡阳最具代表性的特色。
“先生不随我入城?”路平望着陶醉于渔歌的吕光午说道。
“入城作甚?老夫去石鼓山。有好消息可来书院找我。”
说罢飘然离去。
路平也未直接入城。
和福州不同的是,衡阳狭小,城中仅仅有一个雍和坊,居民大半居住在城外的东、西两厢。
东厢就是城池之东、湘江之西的居民区,其中的河街、江东岸街,以及青草桥一带草桥前街和草桥后街,市肆所集,商贾集中,来晚车船云集,是最为繁华的所在。
东厢划分了五个社区,靠城墙的两社区:一个叫做洪荒字号,一个叫做日月字号。靠湘江的三个社区,分别是暑、往、秋三个字号。
字号虽然响亮,然而洪荒字号和日月字号的人,就一个字:穷。
……
洪荒字号干鱼巷。
五六个汉子赤膊手持木棍,气势汹汹地走在巷中,来到一户门前,领头的汉子运一口气大声吟道:“我家田地在江湖,不用耕兮不用锄。”
吟罢呵斥道:“牛大,滚出来。”
那牛大并未开门,在门中冷声道:“胡三,你又寻老子作甚?”
胡三大声道:“姓牛的,你这个负心薄幸的恶贼!当年你招赘进入萧家,萧家老爷给你万贯家财,大娘子指望你妇唱夫随,恩恩爱爱,相敬如宾,白头偕老。
不想你这厮,萧家老爷一不在,就整日游手好闲,吃喝嫖赌,生意也不做了,租子也不收了,码头也不顾了,还偷家里的钱,在这里养小老婆。
岂不知‘糟糠之妻不下堂’,速速回家,磕个三天三夜的头,向大娘子认错,要不然,大娘子让你好看。”
说罢,不等里面回答,那汉子便道:“弟兄们,给我骂起来。”
众汉子解开上衣,或露出纹身,或露出胸毛,或露出腱子肉,威风凛凛,扯开嗓子,便大骂出口。
不外乎“贼头贼脸贼骨头,贱头贱脸贱屁股”、“狗男女”、“腌臜杀才,滥污匹夫”、“贼混沌虫”、“没骨头的贱种”之类。
一时间,小小的巷子聚集了一帮看热闹的。
“劳驾请问兄台,这伙人是在做什么?”路平便问一边看热闹的路人道。
“官人是外来的吧?”那路人约莫三十来岁,一身穿一身旧布衫,像是个读书人。他打量路平一眼,笑道,“萧家码头的萧家大娘子是远近闻名的悍妇,他家男人也不省事,竟然在干鱼巷偷偷养小,萧家大娘子就雇了打行的人,每日此时,准时在门前叫骂。一来出口气,二来骂的男人回心转意。”
路平一怔,威风凛凛的打行,到了衡州府,就沦落成骂行了?
不过想想也难怪。
你在福建找到林震南:“林总镖头,查到你的黑材料,是破财免灾,还是让巡按定你个豪蠹之罪?”
林震南:“兄弟们何必如此?福在上、威在下,和气生财。”
你在衡州府找到刘正风:“刘三爷,查到你的黑材料,是不是给兄弟们一笔封口费?”
刘三爷并不说话,看看弟子向大年。
向大年:衡山剑法,刷刷刷。
偏偏衡州府中,那衡山派能够影响到的武人还不在少数。
路人指了指对面的一家茶楼道:“看,萧家大娘子不是正在看热闹!”
路平抬头,果见一位女子正坐在茶路的阁中,身后还跟着两名侍女。
萧家大娘子身上穿了一件红袄,磕着瓜子看向窗外,容貌颇为俊俏,眉头紧锁,眉宇间流露出一股不容挑战的强横,放在后世,倒是有女强人的潜质,这一世,却是差了。
“这打行头目何人?”
路平想起胡大元交代的话,当年吴地散伙后,几个兄弟们各自分散,一小兄弟就混在衡州道上,他能为甚大,必能助四爷一臂之力!
那路人笑道:“官人有所不知,那领头的人就是那胡三,浙江人,前些年在俺们衡州府开了打行,专门聚集街头一些无赖游手,不治生产,替那些大户出头,戏击伤人。
后来刘三爷看不下去,让人收拾了他们一番,便把他们逐出衡州城。
这帮人就躲到干鱼巷一带,替大户人家吵架、骂人为业,干见不到人的勾当,混顿饱饭。”
这就对上了,不过,这算是胡大元说的“能为甚大”?
路平顿时一脸黑线,听了一会,实在是无趣的很,正要扭头离开,路人指着巷子的另一头道:“官人你看,更热闹的来了。”
果然巷子对面走过一拨人,装束和打行的差不多,人群纷纷避开一条通道,他们旁若无人走到茶楼下,指着楼头便大骂起来:“萧万姐,你这泼妇,自己不清不白,跟小厮伙计胡混,竟然赖起自己老公。”
这拨人骂的更加嚣张,一口一个泼妇,荡妇,淫妇,将那楼上女子气的七窍生烟,旁观者纷纷摇头叹息。
大家到底还是同情萧万姐的多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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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牛大当真没有体面!”
“萧家大娘子一个体面爽快人,怎地就离不了那牛大?”
“也是遇人不淑,怎的遇到这等混账货色。”
“都别说了,那万姐儿经营码头,何其果决,偏偏折在牛大这个小白脸手里,还不肯死心。唉!当真是一物降一物。”
……
两帮人越骂越是起劲,夫妻双方却都不肯露面。
饶是路平见多了夫妻之间的纠葛,这等情况还是第一次遇到。
路人指了指两帮人,摇头笑道:“看到了吧,这其实都是一家打行的。这两口子,雇的都是这胡三的人,偏偏都还蒙在鼓里。”
路平趁隙打量了一下胡三。
他约莫五十岁,黑瘦面皮,骂人的时候唾沫飞溅,小眼睛眨个不停。
排除了黑和瘦两点,基本就是胡大元复刻出来的。
这种事情做的……
无法言说。
不过,这份“鱼吃两次”的机智倒能算得上胡大元低配版。
……
找到打行衡州府总部,干鱼巷中的一处不起眼的小宅子。
门口有个茶摊,一个打行服饰的人照看,没有一个客人,显然这是打行自己招揽生意的幌子。
路平上前扔出一钱银子,找了个僻静处自顾自坐下。
“打手”甚是惊喜,忙倒了一壶茶过来。
喝了两杯茶之后,一阵高昂的歌声传来:“沧海一声啸,沧海一声笑……”
路平不禁一头黑线,先是田伯光说这曲适合他,接着衡州的胡三都唱上了,以后真正笑傲江湖怎么唱?
几个打手一屁股坐在凳上,各自自己倒了杯茶,咕咚咕咚就喝了下去。
胡三用袖子擦擦嘴,大声道:“今天当真爽快。”
茶摊的打手在他耳边耳语几句,他这时才注意到茶摊竟然有客人。
他来到路平桌前,眨眨眼打量了一下路平,问道:“这位爷可是有生意照顾在下?”
“大生意!”
胡三眼睛一亮。
“这位爷似乎不是本地人,不过无妨。是有账要收?还是和人争占田土?还是家里出了刁钻恶奴欺主?还是妻妾私奔到衡州?还是虚钱实契上了当?还是有诉讼不服?”他拍拍胸脯道,“放心,只要价格公道,包在老胡身上,保证给您骂回来。”
业务范围极其全面。
“今天那牛大,可让你们骂的回心转意了?”路平笑道。
胡三顿时面孔一黑。
路平也不追问,他摆摆手,看了眼正在大声讨论“骂人”技巧的打手们,却并不说自己照顾的生意是什么。
胡三会意,马上吩咐一声,要所有的兄弟离开茶肆,眼神也变得有些狐疑。
路平指了指前面的凳子,胡三便贴着凳子坐下来。
沉默许久,胡三才小声道:“爷不是让我们去打人吧?”
“是又如何?”
胡三立刻摇头道:“如今‘打行’转型,再不做打人勾当,弟兄们只是过过嘴瘾,并不敢犯事。若是有打杀勾当,爷还是另请高明。”
只骂人的打行?
路平禁不住大笑起来。
胡三变色道:“这位爷为何发笑?兄弟们靠这张嘴混口饭吃,虽然说不上行侠仗义,也没有什么不妥当。难道非得杀人放火、械斗行凶才好?”
路平一怔,虽然这话是有些别扭,不过打行变骂行也好。
要是左冷禅的并派,日月神教和正教的冲突,能够各雇一家骂行在对方门口大骂来解决纠纷,那江湖岂不是太平很多吗?
路平微笑着看着胡三,觉得他现在好像比起胡大元更加顺眼。
“我要打探个消息,价钱你来定。”
“打探消息?”胡三顿时有些紧张,“本行不包揽这项业务。”
路平一愣,看了胡三一眼,顿时就明白过来,胡三以为的打探消息,还是“访行”的老本行,靠着掌握官吏豪强的隐私牟利。
就他现在的情况,断然不可能像胡大元在福州,上到衙门低级官吏、皂吏,下到三教九流各种人物都能拉上线。
他无奈道:“我要查一个妓院,看看是不是藏污纳垢,有没有贩卖人口的情况。”
胡三一惊,他不断打量路平,仿佛如梦初醒一般,一拍额头,惊喜地说:“请问可是福州路四爷当面?”
路平笑着点点头。
胡三扑通一声就跪在地上:“四爷,胡大哥早跟我送过信,我派人天天去府衙门口把风,如今可把您盼来了,四爷可要多携带携小人。”
路平:……
这脸孔也变得有些太快了吧。
胡三诉了一会衡州府的苦处,便小声问道:“四爷要查那家妓院?”
路平笑道:“群玉院。”
他想起原来的时空中,在金盆洗手之前的群玉院一战中,刘正风说不着急收拾田伯光,却说“这间妓院藏垢纳污,兄弟早就有心将之捣了”。
他倒要看看,这家妓院藏什么垢,纳什么污了,以至于成了刘正风以为要进入官场的前一刻,顾不得田伯光打脸衡山派,以江湖规则处理的最后一件事情。
胡三似乎犹豫了一下,随即挺起胸膛,两眼放光,说出了那句酷似胡大元语气的话:“四爷放心!”
……
衡阳府衙在城中东北角,距离北门很近。
路平却不忙去府衙,也不想去驿站,这些地方太不便于打探消息。
他在城外东厢一带的酒楼茶肆之间流连。
这些地方,是所有的消息最为集中的地方。
如今到处都是武林中人,所说的无非是江湖中事。
哪位嘉宾光临衡阳,这位嘉宾是什么门派的,武功是什么路数,在江湖上声望如何,都是议论的对象。
而今天的头条是:采花大盗田伯光出现在衡阳附近。
路平听着消息微微有些发怔,这田伯光果真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吗?
城外的客栈已经住满,幸亏胡三介绍了个好去处。
城北有个桃花冲,是两处山冈之间的一个小峡谷,一路芳草茵茵,树木繁茂,走进去之后,便看到一滩碧水,清澈见底,一片竹林掩映之处,传来梵呗之声。
沿着石径进入竹林,便见一处小庵,庵门写着三个大字:
绿竹庵。
若不是胡三提前说起,他都要以为误入洛阳城了。
庵里没有尼姑,只有和尚,那瑞光和尚迎出来道:“敢问是胡施主提起的路施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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