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东南有二贞
十日之后,巡抚衙门。
赵贞吉看完王老汉和白蝉供词,摘下西洋眼镜,神情严肃。
“匪夷所思啊……这个王贵,是个什么来路?”
底下站着的应天府尹赵广答道:“只是松江府一个屠户而已,家里还有两个儿子,两个女儿。属下还打听得……”
赵广欲言又止,偷偷看了眼一边坐着的陈牧。
赵贞吉:“怎么了?难道和陈解元有关系?”
赵广急忙道:“回中丞的话,属下打探得,解元之前的妻子,王氏春香,已经在半月前离家出走了,到现在音信全无。”
一旁陈牧听着,吃了一惊,不慎碰倒了桌上的茶盏。
赵贞吉看了他一眼,有些不悦,说道。
“这王家是一群什么东西,值此多事之秋,还要在这里闹事!你派人去找她,别又另生事端。王贵毒害解元,判斩立决。”
“是。回中丞,那个白蝉,属下也打听清楚了,是个没爹娘的奴才,他要怎么处置?”
赵贞吉想了想。他是封疆大吏,日理万机,怎么可能知道一个小奴才就是当年他害死的白家的儿子。
“罢了,顾念他日子艰难,且告发王贵有功,免去死罪,打他五十大板,赶出南直隶去吧。”
“是。”
赵广领命退下。
陈牧在一旁揉着额头,一直没有说话,眸中透着些许寒意。
经过他的一番谋划,也算是达到他想要的结局了。
他让白溪春告发王老汉,但是把口供稍微改了一下,只说他白溪春财迷心窍,被王老汉收买,后来幡然悔悟。
至于白溪春的身份,口供上只字未提。
并不是因为他好心,刻意替白溪春隐瞒,只是怕赵贞吉容不下自己而已。
谁会喜欢一个知道自己把柄的人。
就这样,王老汉被斩首,白溪春被打五十大板,非死即残。
陈牧心里没多少波澜,毕竟这都是他们自作自受。
赵贞吉斜眼看着他,已然能看出他是个狠人,嘴角勾起一丝意味深长的微笑,对他说道。
“这件事就算了结了。明日接你进京的人就到。好生读书才是要紧。”
“是。”
陈牧起身应道。赵贞吉显然在为了别的事而心绪不宁,摆了摆手,让陈牧退下了。
走出议事大堂,外面起了秋风,在外面候着的谢英急忙上前给陈牧系上披风。
陈牧咳嗽了两声,轻轻拍了拍谢英的手。
“主子,那个姓王的被押到菜市口去了。”
“随他去吧。”
陈牧神情冰冷如霜,早就懒得在这件事情上再费工夫。
就他们这点儿手段,对付自己,实在是不自量力。
“白溪春呢?”
“正在用刑呢,就他那小身板儿,只怕挺不住。”
谢英有些不忍心。
“其实奴才感觉他已经后悔了。”
“他不是后悔。”
陈牧神情依旧严肃,冷若冰霜,嘴角勾起一丝不屑的笑容。
“他是知道自己完了。”
“奴才觉得,您对他还是有些情分的,否则也不会网开一面。”
陈牧心里清楚,他实在不算一个热心肠,自始至终,他都没有把白溪春这只蝼蚁给放在眼里,顶多只有几分怜悯。
“人总是爱满足他们高高在上的虚荣心,这点我从不否认。毕竟捏死一只蝼蚁,对我实在没什么好处,如今放他一条生路,反倒让人觉得我宽宏大量。”
“是。”
谢英低声应道,偷偷抬眸看了眼陈牧。短短几天而已,他便从蔑视陈牧,到如今甚至可以说有些畏惧。
踏出巡抚衙门的门槛,陈牧再次回眸看了眼那巍峨的牌匾,第一次将野心从眼中流露出来。
王老汉毒害他也算给了他一个警醒。
他只有爬的越高,才能将自己保护得越好。
……
陈牧走后,赵贞吉脸上依旧挂着一层阴云,缓缓起身,走到窗前,深邃的双眸看着外面乌云密布,微风渐起,沉重地叹息一声。
“山雨欲来风满楼啊……”
他语气幽幽,突然听到外面一声高呼。
“胡部堂到!”
他微微一怔,却并没有十分惊讶,似乎早就知道胡宗宪必定会来,扶了扶官帽,迎了出去。
跨过门槛,走下台阶,赵贞吉看见一位身着一品正红色官服,身材瘦削,皮肤黝黑,眉眼深邃的中年官员风尘仆仆地在一众官员的簇拥下走了进来,急忙行礼。
“卑职见过部堂大人!”
赵贞吉的腰深深地弯着,胡宗宪在他身前短暂地停了一瞬,他虽然没有抬头,却能够感受到他那无比锐利的目光,正在凝视着自己。
“免礼。”
胡宗宪淡淡地丢下这一句,便径直走进大堂,赵贞吉急忙跟了进去。
所有官员都在堂外等候,偌大的议事大堂,只有一个坐在上座的浙直总督胡宗宪,和站在下面等着回话的南直隶巡抚赵贞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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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宗宪深邃的目光看着赵贞吉,赵贞吉也在看着他。二人关系十分微妙,既是上下级,又是政敌,又各自有着对彼此的惺惺相惜。
而这一切微妙的关系,都只是因为一个“严”字而已。
赵贞吉知道,胡宗宪一直在杭州指挥抗倭,如今来到南京,必然是为了王贵毒害陈牧的这件事。
一省解元遭到毒害,他这个主管应天,浙江,山东诸省的总督,不能不过问,赵贞吉也不能不上报。
赵贞吉观察着胡宗宪并不十分和善的神情,心里暗自嘀咕,莫不是来兴师问罪的不成?
“不知部堂此来,所谓何事?”
胡宗宪微微一笑。
“一省解元遭到毒害,孟静,你这个家给我当的好啊。如此骇人听闻的事,现在连京里都知道了,皇上给我送来了一封御书,我特意拿来,给你看看。”
说着,他从袖中抽出一个信封,轻轻放在桌子上。
一听这件事连皇帝都知道了,赵贞吉的心这时才紧张起来,不仅惊叹消息走得岂能如此之快,那些锦衣卫传递消息的本事,果真不是盖的……
他急忙上前,打开那信封,上面只有寥寥几个字,乃是嘉靖皇帝亲自所写。
东南有二贞,可为擎天柱。
赵贞吉头顿时嗡的一声,脸色瞬间变得苍白,惊恐地看着胡宗宪,随即扑通一声跪下,高高举着嘉靖亲自写的这封信,无比惶恐地高声呼喊道。
“微臣失职,微臣有罪!致使万岁寝食难安,微臣虽千刀万剐,犹死不足惜!”
胡宗宪眸色深邃,让赵贞吉起来,随即轻声叹道。
“贞者,守也。皇上说东南有二贞,这又岂是你一人的罪过,我更有罪过。这封信是前天接到的,我是寝食难安啊。”
赵贞吉急忙说道:“应天府尹刚刚将案子审讯结果送上来,主犯王贵判斩立决,从犯白溪春,念在他自首,打五十大板,赶出南直隶。还没来得及向部堂上报。”
“孟静啊,你我多年的同僚,这里就咱们两个人,有些事,你我不妨明说。”
胡宗宪说着,抬了抬手,赵贞吉眸中寒光闪过,上前坐在了他下边的椅子上。
“一省解元,竟然仅仅是被一个白丁妄图加害,甚至险些成功,你说别人会怎么想你这个一省巡抚?”
“这也是谁也预料不到的事,部堂大人是明白的。”
“我明白你,别人呢?”
胡宗宪这话,显然是另有所指。
赵贞吉想了想,那个字险些脱口而出,胡宗宪点了点头,他只好又把话给咽了回去。
胡宗宪神情凄凉,嘴角挂着一丝苦笑。
“这么些年,所有人都以为,我是他们的人,可谁又知道我当年投靠他们,全然是迫不得已。整个东南,全是他们的天下,铁桶一般,我若不想办法投靠他们,如何能够自保,又如何能够取得如今的地位?孟静,我说句大言不惭的话,你觉得如今的大明,还有谁能担当的起总督抗倭的重任?”
赵贞吉轻叹了口气。
“部堂的难处,孟静明白,也正是因此,孟静几次顶着上面怪罪的风险,也要尽力保障前线抗倭的军需。”
胡宗宪眼中突然亮起了光,手指轻轻敲着桌上的信封。
“这就是皇上写这两句话的意思。”
赵贞吉一怔,转而细细回味起来,突然醒悟。
“皇上的意思,前线后援,都是一体,将来东南会出大乱子,但就算有再大的乱子,咱们两个就算各自在各自的阵营,也要以抗倭大举为重!”
“孟静!”
胡宗宪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眼中泛着泪光。
二人都是年进五旬的人,须发早已灰白了。
胡宗宪神情激动,走下台阶握住赵贞吉的手。
“白发萧萧卧泽中,只凭天地鉴孤忠!抗倭已到决战之时,为了大明江山的千秋万代,为了天下苍生安居乐业,这份千钧重担,你我无论如何也得担起来啊!”
“部堂放心,有我赵贞吉在,绝对少不了前线一点军需,便是把我赵某人的命拿去,我也不当遗害国家的乱臣贼子!”
“好!”
胡宗宪感慨道。
“昔日仗义执言之赵孟静,今又在矣!”
“只是我不明白,皇上暗示的东南大乱,究竟是什么?”
胡宗宪脸上激动的神情逐渐消散,又恢复了往日的愁眉不展。
他轻轻摇了摇头,转而也走到了窗前,看着外面阴沉沉的天空,颇有一些山雨欲来,风雨降至的感觉。
“告诉你太多,我对不起严阁老的提携;不告诉你,我对不起你这些年的同僚知己之情……也罢,我只告诉你一句。”
胡宗宪沉默了一瞬,缓缓开口,幽幽说道。
“有人一直想把你从南直隶巡抚这个位置上踢下来。陈牧遇害这件事,算是给他找到机会了。”
赵贞吉几乎不假思索。
“严世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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