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场版 冬日之阳（4）镜

“哐啷……”

把倒吊人翻过来，锁链相撞的鸣响破碎了死寂的沉默。

【什——】

视野容下对方的时刻，低谷涌现的阴冷层层压制昭阳的理智，刹那间不止思考，连心跳和血液的流动都仿佛已然静止。

黑衣……许多块不成型的黑布裹紧的人体呈现不自然的扭曲，其上更是捆绑了染上殷红的累累锁链。

纵使如此严密的封锁，也无法掩盖那凸出的面孔。

狰狞绷紧、肌肉堆叠拧成一团的脸，皮肤近乎崩裂的脸，爬满青筋沁出无尽痛苦的脸，凝固在死前呐喊的一刻，像是要把上下颚撕裂一般大张着嘴，暴露的牙床微颤，瞪圆的眼球仿佛要冲出眼眶——恰如被人捆上重物丢到这黑暗中溺死了一般。

刹那间，昭阳额头的冷汗便纷然而下。

即使这人的脸已畸变到如此地步，昭阳仍然察觉出一丝极度、极度的熟悉。

以极强的动势、仿佛下一秒就要冲破躯壳的姿态僵硬地死在寂静中的，是可以称作“昭阳”的东西。

【……是我？！】

“哐……”

昭阳不由自主地摔下倒吊人，身体向后倾去，刚才拴在倒吊人身上的绳索此刻也化作了锁链，触碰遥不可及的地面，回荡空明的声响。

他看见了容貌可怖，被黑暗牢牢笼罩的自己倒在阴影之中。

【死……死了？】

发觉那团漆黑缠身的东西不可能是别人后，昭阳立刻将昭阳的尸体死死抱住，几乎要把骨头勒断一般的紧，仿佛以此感受自己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到底……为什么会死？

不明死因的死法，似乎真的是不堪此处幽闭、宽广，幽暗的重压，溺死在恐惧的汪洋中了。

昭阳无法理解现状，此刻以无暇思考其他事情，唯有一个事实强烈叩击着心灵，让他必须将所有思维集中在这已成结局的残酷上，竭尽所能去理解这一切，理解这哪怕理解也无法改变的现实——自己的终结。

只是还有一件事没有搞清楚，昭阳到底是什么时候死的？

倒吊着坠落，死在眼前的，究竟是刚进入此中、还是前一刻，亦或是不久后的自己？

当昭阳心中的恐惧延伸，怀中的躯体忽然塌陷了下去。死去的昭阳渐渐被黑色布匹完全遮盖，软化变形，四肢与躯干融为一体，成为一团影翳，如同石油一般漆黑浓稠且沉重的液体迅速从昭阳的手臂中漏下，如发丝般散开千丝万缕细流，汇入了此片空间。

“嘀嗒……”

昭阳的最后一滴从怀中落下，无限扩大的涟漪便将无物动荡，昭阳的颜色喷涌时，从无至有只需一瞬，昭阳的死亡垂落时，从有到盈亦只需一瞬。

刹那间，他便已站立在没至脚跟的液体中了，充盈了仿佛深渊的底，但头顶的界限依然遥不可及，所以这盈便也只是一半的盈。

1766秒，昭阳的时间开始流动，继死之后，再次流动。

“看见自己的死，是什么滋味？”

自诞生起，聆听过无数次的声音流入耳中，只不过这本应由自己发出的声音，此刻却不是从自己口中发出的。

【你应该已经死了……】

昭阳的身体大幅摇动着，低下头，前发遮住面前的一切，突然感觉十分疲惫。

“是，而且是被你亲手杀死的。”

【那么此刻，你又怎会……】

昭阳跌跌撞撞地向后退去，液体表面激荡起重重波纹，在波纹重叠的液面彼方，本该是自己的倒影。

昭阳看见了他。

倒映着的他是灰白色，而倘若液体背面能恢复色彩的话，那么他身下的池塘应当是血红色，他遍体伤痕中所溢出的应当是血红色，捆绑至全身的锁链上的斑驳应当是血红色……

而他杀意与残虐迸发的眼，恶意与狂乱的笑容，已正闪耀着血红色！

昭阳感觉到身体在颤动，右眼、左臂、胸口，全身曾留下过伤痕的位置都隐隐作痛。

被自己亲手杀死的人……

那日断刃上残留的真切感觉还令手臂不禁战栗。

不惜将灵魂一分为二，也要彻底消灭那东西。

既然如此，他又怎么会再次出现在自己面前？！

【开什么玩笑？死人别再给我活过来啊！】

昭阳的身体中忽然爆发出极强的力量，用尽全身气力挥拳向液面打去。

【已死的东西，就给我乖乖去死啊啊啊啊！！！】

拳风轰散液态的黑暗，倒影出的野兽随之粉碎，血肉和锁链皆似被撕碎，缓缓浮上了水面。

纵使如此，昭阳也无法停止，不全然将心中的黑雾驱散，那么就会永远失去光明，彻底沉溺在过去的阴影中了。

也正是如此，他没有意识到，他的手脚，已被自己如同水草的发丝与肌肉解离的线所缠绕，自己身上脱落下断裂的锁链蛇行般游动，钻入皮肉，蚕食骨髓，缠绕着骨头攀上脊粱，自己的皮肤腐烂发黑，悄然缠绕住了他的身躯，随着水面波动游弋的眼球，始终死死盯着陷入癫狂的昭阳。

“应当死去的是你才对。”

昭阳一愣，随即看到了漂浮在液面，和其他残块一同飘动的嘴。

紧接着，无边的黑暗突然从四面八方挤压，自己尸体的残块化作黑衣将自己死死缠绕，重重锁链更将黑衣缠牢不得动弹。

脚下已不能支撑，精神的塌陷伴随着所存之处的塌陷，还没来得及反应，昭阳跌跌撞撞身体已向脚下纯黑的海坠去。

穿过脊椎，捆绑双脚的锁链将他倒吊于什么也看不见的深海中，水面逐步远离，直至再也不见。

堕入深海，黑暗更是从身体每一个孔洞疯狂灌入躯壳，被抢夺，被掠夺，被剥夺，意识像是被无数巨兽撕咬扯碎，莫大的痛苦遮盖了脑海尚存的理智。

昭阳想要放声嘶吼，不顾濒临崩溃的丑态，就算把面孔扯裂也要发出撕心裂肺的吼声。但是思维上的暴动仍无法撼动黑暗海的一分一毫，无谓的挣扎与呐喊都将会在重压下泯灭，直至……

1859秒，昭阳生命的读秒停止了。

……

……

……

1860秒。

1861秒。

1862秒。

整整三秒，昭阳呆立着，除了读秒什么都无法思考。

自己就这样死了吗？

未免太过轻易。

但若是死了，现在又是什么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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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哐啷……”

锁链触碰地面的声音。

什么，又要重来一次吗？

昭阳向一旁看去，却又一次愣住了。

旁边的昭阳诧异的看着倒在地面上的倒吊人，犹豫着向他走了过去。

把倒吊人翻过来，锁链相撞的鸣响破碎了死寂的沉默。

“什——”

那里的昭阳发出了短促的惊呼，他查看着从天空跌下的黑衣人，脸上露出了混杂着惊慌与惶恐的神情。

昭阳静静观看着正在上演的这一幕，看着另一个昭阳和死去的倒吊人，已不知该作何感想。

【等等……那个，是我？】

昭阳呆呆地注视着被昭阳翻过来，露出骇人面孔的倒吊人。被锁链和黑衣裹挟着，溺死在黑暗中，这不正是刚才的自己吗？

【到底是……怎么了？】

之前自己遇到了死后的自己，然后自己死后又见到了之前的自己遇到死后的自己。

世界上绝不会有完全一样的两个人，哪怕是相互模仿的双胞胎姐妹也不可能完全一样。

所以，出现这一幕唯一的解释便是……镜子！

面前正像是隔了一扇镜子般，映照出完全相同的一切，而镜子对侧的自己亦完全没有发觉。

“……是我？！”

“哐……”

对面的昭阳猛然间地摔下倒吊人，身体向后倾去，刚才拴在倒吊人身上的绳索此刻也化作了锁链，触碰遥不可及的地面，回荡空明的声响。

仿佛观看着镜中的演绎，昭阳已经由错愕和茫然，转变为了平静与麻木。

【可是，为何他们会在镜子中……】

“有没有可能，在镜子里的其实是你。”

毫无根据的回答，而镜中的两人依然重复着昭阳所经历过的事，这声音便仿佛来自于昭阳内心一般。

【我才在……镜子中……？不对！】

那个死去的倒吊人才是自己，是确确实实死去的自己！而既然如此，那迎面站立的另一个自己便是……

镜面对侧的昭阳将黑衣人死死抱紧，他怀中的躯体忽然塌陷了下去。死去的自己渐渐被黑色布匹完全遮盖，软化变形，四肢与躯干融为一体，成为一团影翳，如同石油一般漆黑浓稠且沉重的液体迅速从昭阳的手臂中漏下，如发丝般散开千丝万缕细流，汇入了此片空间。

“嘀嗒……”

世界转瞬间变幻，黑暗的液体汹涌地灌满镜面，也让昭阳与那面的另一个人面对而立，镜面外曾经死去的自己身上掉落的锁链、血液和伤痕，此刻再次回到了昭阳的身体上，重重困锁束缚，最终昭阳在一片黑色汪洋中，跪在了水面下。

与面目茫然，对立的镜中的昭阳相对，昭阳心中饱含死过的愤恨与憎恶。

他是自己在那时早已舍弃的，堕落的一面，无论再来千百遍，昭阳亦不可能与其共存，而会将其斩杀。

【看见自己的死，是什么滋味？】

他不禁嘲弄地想到。

镜面对侧，垂发低头的昭阳忽然瞳孔皱缩了起来。

“你应该已经死了……”

他的身体大幅摇动着，低下头，前发遮住了面庞，而发隙间那双泛红的眼睛，此刻与昭阳正面相对。

【是，而且是被你亲手杀死的。】

被你的残躯缠绕，狼狈不堪地吊死在黑暗中，然后看见了自己死后的一切。

“那么此刻，你又怎会……”

他跌跌撞撞地向后退去，液体表面激荡起重重波纹。大幅动摇着，恐惧与仇恨便从他的眼中现出，紧接着，他忽然爆发出全力，向黑暗海全力挥拳突击。

“开什么玩笑？死人别再给我活过来啊！”

他猛烈挥出的拳头一次次砸入漆黑的流体中，昭阳所处的世界跟着摇晃起来，镜面破碎，昭阳亦化作碎片。

“已死的东西，就给我乖乖去死啊啊啊啊！！！”

【应当死去的是你才对。】

没有痛觉，昭阳的身体随着黑暗流动破碎，但这破碎的身体，依然经由他的控制游离在黑海的水面上，不断依附上近乎癫狂的昭阳的身体，将他包裹缠绕，锁链穿插着刺入他的身体，尔后一同坠入了温暖，幽邃的海洋……

被浓密而黏稠地包裹了起来，堵住了一切通向外界的气息，破碎的脑终于也不可能思考，回归出生时的混沌。明明理应无法视物，但昭阳还是不知怎的，注视到了一些有颜色的碎片正在远离他而去，并不是肉体的碎片，因为那碎片是彩色的，混杂在一起流向远方，像是彩虹一样，缥缈却美丽异常，感觉很好。

那是……记忆，属于自己的记忆。

不再充斥着战斗和死亡，昭阳感觉那正远离自己而去的记忆是那样温馨，已经很久没体验过了。碎片飘过暗河的短暂时刻中，见到了碎片中闪闪发亮、令人怀念的面庞，是父亲、母亲，还有妹妹，大家笑着在一起，好像是过年的时候，大家穿着厚厚的衣服，手上拿着不断喷出焰火的呲花，玩得很尽兴。是这样啊，还小的时候就是很期盼过年啊。

越来越多的碎片出现了，凝结在一起流动，碎片中小小的色彩汇聚在一起，仿佛连这片致密的海洋也能照亮，然后是什么，父母还有曾经的朋友们围在一起，哈，是妹妹过生日的时候吗？还有那些……是和学弟一起踢足球时的场景啊，唔唔，也有日常一些的，阿露又在睡懒觉，等等，这个是因为我不答应给她买魔法少女的变身器就生闷气不理我，结果不到半个小时就又黏上来了，还有和朋友吵架的事情也一起……不光是开心的回忆，无论是好的、不好的，一切喜怒哀乐都存在于自己的记忆中啊。

在遥远的人生道路上不断前进，在接近终末的时候才回头，终于拾起了曾经遗落在地上、以为再也找不回的东西，被尘土封掩多年，但如今用手轻轻拂过擦亮，却依然是那般美好与鲜艳。

正是这些回忆凝聚在一起，才构成了属于昭阳的人生，自己的一切一切，都汇聚于这片彩色的光河。

还能再次见到这些，实在是幸运啊……

流失到远方的色彩渐渐淡去，再至缥缈，完全不见。

已是离去的时候了。

……

……

……

1748秒。

昭阳愕然地站在灰之中。

“簌！”

背后传来绳子绷紧的声音，回过头，一个浑身裹紧黑衣的人从上空看不见的地方倒垂了下来。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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